第5章

回院时,天已偏西,檐下阴影长到门槛。小翠迎出来,手里捧着一碗清粥。看我神色,她把粥递得更近,声音发紧:“姑娘,花厅那边可……?”我摇摇头,把粥接过来,喝了两口,胃里滑下一道暖意,脑子反而更清明。我把白日里发生的事简单说了,末了嘱她:“夜里你听我的,别多问。”她点头,眼神一下子亮了,同时又紧张起来,嘴皮抿得很细。我又叮嘱她:“这会儿去库房打听秤手是谁值夜,回来在窗下咳一声。”

母亲在屋里拆洗被褥,听见我们低声说话,抬头看我,没有阻拦。她一向是这样,只在我该停的时候给我一个眼神。我把烛台调低,找出一根旧麻绳,绕在手上试了试,套住时正好能压住门闩。又把几枚光滑铜钱穿在衣襟内侧,遇到婆子问话,随手递出去也好当个借口。灯光下,我把账册里二三页有疑的条目记在一张纸上,简简单单,把数字、日期、经手名都写明,像在心里订下一根线。

暮色沉下来,天空像被人缓缓折叠。院里起了薄风,槐叶摩擦,沙沙的。我把窗纸推开一条缝,能看见西角小门那里一个小小的灯影在移动,是巡夜的老仆。小翠从后门绕回来,在窗下咳了一声,又轻轻咳了一声,这是我们约好的记号。我去门后取了披风,披风的带子有点旧,缝口处我用细线又缠了两道。母亲坐在案边,把一盏温水推过来。我端起来喝,抬眼看她。她没有问我要去哪里,只对我说:“别和风赛跑,要顺风走。”

我点了点头。她懂我,我也懂她。她把一件深色外衣搭在我的臂弯,手略一停,又放开。我知道,那是她把身上能给的护佑都给了。我把外衣披上,袖口压住手腕,手腕里藏着我刚才打的结。屋里灯暗了一暗又亮,我在桌上留了一个记号,纸角压在烛台底下,万一我不在时,有人闯进来翻动,回来的时候便能看出来。

天色更深,祠堂那边响了两声浑重的木鱼。空气里有潮,有微微的香,是香铺送来的香饼的味道,裹在湿热里,像一层看不见的纱。我站在门槛上,回头看母亲。她点头。我把门轻轻掩上。

走廊石板有细细的砂,鞋底踩过去,像是有人在耳边轻轻磨牙。我屏住呼吸,沿着廊柱阴影往西角走。夜里一切声音都放大,连衣襟划过木门的窸窣,都显得不合时宜。我在影壁处停了一停,听见远处一个打更的短促嗓音,接着是巡夜老仆拖鞋的摩擦声,从南到北,再从北到南。等那声音完全远去,我才继续向前。

西角小门比白天更小。门内黑黝黝的,像一只闭着眼的兽。我贴墙进了屋檐下,正要抬脚,忽听得一阵钥匙相碰的轻响,从不远的回廊传来。那声音极轻,却清清楚楚,像有人故意捏着不给它落地。我立刻收脚,退回柱后。钥匙声过去了几步,又停住,随即是一声不咸不淡的咳嗽。

我藏在影里,心里把张叔说的每一句话都翻了一遍。西角门巡夜少,钥匙挂在许经手腰间,他喝了酒睡得沉。我突然想到:喝了酒的人,不会走得这么稳。那把钥匙,怕是没在许经手身上。它在谁的手里?风拂过来,吹动檐下风铃。那一串细碎清响里,忽然夹了一记金属互击的脆声,与方才不同,更锋利一些。我顺着声往那边望去,廊角的灯影微微一颤,像是有人被某种急躁催着,正往账房的方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