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散了时已近申初。太阳偏西,水井边的盘石被晒得滚热。我同母亲沿廊回去,经过影壁时,一个小厮飞跑过来,低声在我耳边道:“二姑娘,张叔今早被人带走,说涉盐案,锁在外院柴房。”我脚下一顿。母亲仍旧向前,像没听见。我把话压在喉头,直到回到屋里才说出来。母亲把门掩上,静静地坐了会儿,才道:“去看。但别独去。”

我点头,叫上小翠,从后门绕过去。柴房外站着两个婆子,手里拿着竹竿。见我来,她们七嘴八舌地劝:“姑娘别脏了脚。”我假作没听见,朝里喊了一声张叔。他先没应,过了好一会才隔着草垛答了一声“在”。声音哑得不像话。我让小翠去取水,我则站在门口说:“昨夜的事,多谢提点。”他在里面咳了两声:“我……我什么都不懂,二姑娘别问我。”我说:“你的话我信一分,路我自踏九分。你身上担着的,若不分清,到后来一样说不清。”他沉默,草垛里响了一阵拖拽的动静,像有人正从绳圈里挣出一点空隙。他忽然道:“有人要副本,说是要存档。”我心里咯噔一下,问:“谁?”他没回,只自顾自叹了口气:“这把年纪了,走到这步,笑话。”婆子们在门外侧耳听,我再问也问不出,只能把水递进去,叮嘱他保重。

回到东院,天色更黯了一层。母亲把衣柜里的一只小匣拿出来,里头是几方旧印和几张早年的收据。她一一理好,关上时把手在匣盖上按了会儿。我知道她也明白,今日这阵风不是从我们院里起,却偏偏往我们这边吹。她看我:“凭帖呢?”我把昨夜取得的三张从箱底取出,铺在桌上。纸面微卷,盐霜的白粉在烛下像细细的霜。我又把草单上裁下的那点纸角拿出来,按在灯下比对,字迹收笔处的顿挫与我账本上的“二十”几乎合不上。我能说出来它们不相配,却说不出一个足以折人的理。我把字形一遍遍在心里描,一笔一画,最后只化成一个名字的影子——那几个字像鱼刺,卡在喉咙里,不致命,却每吞一口气都要疼一下。

还未到酉,宗祠那边便有人来传话,说老太爷要提前核问。我们不及吃饭,匆匆随人去了。宗祠前的青石台阶上落了薄薄一层尘,风一吹,像一层淡烟。堂上香火缭绕,牌位后头的窗格透出灰光。左边坐着三位叔伯,右边是两位族中长龄的妇人,清仪站在中央偏后处,衣色浅,眉目清,唇边那点笑若有若无,像一缕雾,不浓不淡。

许经手捧着账册上前,行礼,呈上。长辈翻开,问几句程序上的话。许经手嘴里说得利落,抬眼只看长辈,不看我们。随后,一个婆子捧来一只小木匣。清仪从婆子手上接过,双手奉到案前:“这是张叔今晨交上的副本,系上月盐栈往来账。”她把“今晨交上”四个字说得清清楚楚,像怕我们听不见。我心里一冷,盯着那木匣。长辈点头,示意打开。

副本一摊开,我就看见那几处熟悉的笔画。它们想学我的母亲,学她写字时那一点点的克制与稳,却总在转角处露出与她不同的急。我忍着没有上前去伸手,只把眼睛往那几处转锋上盯。清仪看似不经意地朝我这边扫了一眼,神情从容。我忽地记起她身边那丫鬟写请安笺时的小楷,某个字里斜出的那一捺,总要多长一丝,像一个人说话时止不住要往前一步。我把这个念头压下去,知道此时提出来没有一丝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