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屋外的雨像在很远的地方下,带来的只有空气里的潮。我把凭帖放在烛台后面,用细笔把三张上面的数字抄一遍,又把草单上那个名字在心里默背了三回。那名字并不显眼,甚至略显平庸,可它在这纸上像一根突兀的刺。母亲把烛火拨了一拨,火苗跳了一跳,屋子里亮了半分。我把纸叠好,藏在箱底,盖上衣物,再压上厚被。做完这些,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浑身有点冷。我靠在椅背上闭了一会眼,耳边却一直响着窗闩轻轻合上的声音。
天亮得很慢。等窗纸泛白,院里已有仆妇走动的响动。我走到井边打水,井绳绕过辘轳,发出懒懒的吱呀。水面映出一张苍白的脸,我低头,用手捧了几口,凉意从喉咙一直落到胃里。母亲在屋里咳了两声,我提水回去,她已经把茶案收拾妥当。我把昨夜的事简短说了,她只听,不评。我说那个名字,她眼睫抖了一抖,又稳下来。她说声辛苦,伸手替我把发丝别到耳后:“待会儿要去花厅。”
花厅里比昨日更热闹。长辈坐在上首,两边摆着两列椅,院里各房的人差不多都在。墙上挂的山水画角落里起了毛边,我顺手把它抹平。清仪今日穿了月白的衣裳,面皮透润,像是睡得十分饱。她看到我,唇角带笑,眼睛里却是一口浅浅的水,不深不浅,看不出底。我站在母亲身后,收住气,心里把凭帖与账页一一对照的思路又捋了一遍。
管事报了几件小事,最后说起盐栈账目。长辈问证,许经手把账册捧上。我的脊背微微一紧,却很快压了下去。正这时,清仪向前一步,衣袖滑过案角,发出轻轻一声,像刀刃擦过瓷。我抬眼,她站在正中,向长辈行礼,声音柔,却每一个字都像落在清清的水面上,响得远:“我有一事请示。老太爷与几位叔伯商议,二妹的亲事不宜再拖。城西王家昨夜差人来话,愿与我家结亲,择在祭祖后两日先行小定,再议大礼。”
花厅里先是一静,随即响起压抑不住的几声轻呼。有人低声问王家哪个支,更多人探头看我。那句话落下时,我端在手里的茶盏失了稳,盏沿轻轻磕在指节上,皮肉立刻传来一阵钝痛。清仪回头看我,笑得恰到好处:“妹妹年华也不小了,早定早好。”她微微欠身,像是在替我分忧。我看着她,喉咙里像塞着一块无形的棉,冷与热一起涌上来。
日光从檐角斜斜地照进来,照在案上那方木匣上,红绳的影子像一条绷紧的弦。我把盏放下,手心里仍是昨夜收回的热与冷。祭祖未到,账未清,亲事的绳头却忽然被人扯到了我手上,像要把我从原地猛拽出去。耳边的喧哗忽远忽近,我只听见自己心口里那一下又一下的跳,像敲在宗祠的木鱼上。我想起夜色下那一页草单上的名字,像一粒被悄悄藏进酒里的沙,吞下去迟早要硌住喉。眼前的人群一张一张面,或笑,或沉,我在这些表情里慢慢意识到,时间被人缩短了,而我剩下的每一刻,都要把手里这几张薄薄的纸,变成能抵住一纸婚书的重量。
清仪说完那句早定早好,花厅里像被人轻轻按住了舌根,片刻之后才有窸窣声从坐椅间缝里挤出来。长辈转了转佛珠,漫声应了一句,既不赞同,也不反驳,只把目光移到我和母亲身上。母亲把眼帘垂得更低,像是没听见,也像是把风声当作了雨。我端着茶盏,盏沿在指节上微微颤,茶面上浮着的一点油光随着指尖的抖光一沉一浮,像心口里那点不服气,浮不起来又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