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雨刷器在挡风玻璃上划出第七百三十三道弧线时,李晓终于看清了前方里程碑上的数字——K19。他猛吸一口烟,尼古丁带来的短暂麻痹没能压下后颈的寒意。仪表盘的绿光映着他眼下的青黑,从下午三点出发到现在,整整八个小时,这辆载重十二吨的解放牌货车只在服务区停过一次。

“妈的,这鬼天气。”他把烟头摁在满是烟蒂的矿泉水瓶里,瓶底的琥珀色液体已经漫过三分之二。合同上明晃晃写着“次日早七点前务必送达”,可这场瓢泼大雨让盘山公路的能见度不足五米,车轮碾过积水的声音像是在啃噬什么活物,听得人头皮发麻。

挡风玻璃突然被什么东西重重砸了一下,“啪”的一声脆响,李晓吓得手一抖,方向盘差点跑偏。他眯眼细看,只是块被狂风卷来的碎石,在玻璃上留下个浅白色的月牙形印子。可不知为何,那道印子越看越像道指甲划痕。

这条新修的盘山路是去年才通车的,据说为了赶工期,有七个弯道根本没装护栏。李晓去年秋天拉苹果时走过一次,那会儿晴空万里,能看见谷底翻着银光的溪流。可现在,山谷里只有浓得化不开的黑,偶尔有闪电劈开云层,才能瞥见崖壁上垂落的鬼爪般的藤蔓。

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他正想把车速从三十码再往下压,远光灯的光晕里突然浮起个模糊的黑影。那影子佝偻着,半个身子埋在路边的塌方里,像株被暴雨打蔫的枯树。李晓下意识踩了刹车,货车在湿滑的路面上滑出半米才停下,车头距离那黑影不过四米远。

他按了两下喇叭,雨声太大,那黑影纹丝不动。借着车灯,李晓看清那是个穿蓝布衫的老太太,灰白的头发被雨水浇得贴在头皮上,手里拄着根磨得发亮的枣木拐杖。她的脸隐在兜帽的阴影里,只能看见下颌处松弛的皮肤像褶皱的树皮,在风雨中微微摇晃。

“大娘,您在这儿干啥?”李晓摇下车窗,冰冷的雨水立刻灌了进来,带着股腐叶和湿泥的腥气。老太太缓缓抬起头,兜帽滑落的瞬间,李晓倒吸一口凉气——她的左眼是个黑洞洞的窟窿,暗红色的血痂糊在眼窝周围,像团凝固的铁锈,右眼浑浊得像蒙着层白翳。

“后生,”老太太的声音像是生锈的铁门在摩擦,“能捎我一段不?王家坳的,就前面不远。”

李晓心里发毛。这种天气、这种路段,一个独眼老太太拦车本身就透着诡异。他正想找个借口说车厢满了,老太太已经挪动着脚步朝副驾驶走来,枣木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在雨夜里格外清晰:“咚、咚、咚”,每一下都像敲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我这是货车,没座……”话没说完,副驾驶的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了,一股浓重的霉味瞬间涌进车厢,像是打开了尘封多年的棺木。老太太佝偻着身子挤进来,蓝布衫下摆还在滴着泥水,在脚垫上晕开深色的污渍。

“不碍事,我坐一会儿就到。”她把拐杖靠在车门边,用那只浑浊的右眼盯着李晓,瞳孔里映不出车灯的光。

李晓咽了口唾沫,重新挂挡起步。后视镜里,塌方处的泥水正不断往下流淌,刚才老太太站过的地方,泥土里似乎掺着些灰黑色的线团,像是被水泡涨的棉絮。他不敢多想,只能死死盯着前方被雨水切割的光柱,雨刷器还在不知疲倦地左右摆动,发出“唰唰”的声响,像有人在耳边磨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