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侧脸线条在冷光下显得异常冷硬。没有眼泪,没有悲伤的表情,甚至连一丝肌肉的牵动都没有。只有一片死寂般的平静。然而,正是这种极致的平静,在哀乐环绕、众目睽睽之下,在明知棺中妻子尚在呼吸的残酷现实面前,显得无比诡异,无比骇人。那不是强装的镇定,更像是一种灵魂被彻底抽干后的麻木,或者,是某种深不可测的疯狂信念支撑下的绝对冷漠。
吊唁开始了。人群排着队,沉默地向前移动。他们走到棺椁前,鞠躬,献上白花,然后走到家属席前,向陈先生表达所谓的“慰问”。
“陈先生,节哀顺变……”
“陈先生,请保重身体……”
“苏太太走得安详,也是福气……”
公式化的、毫无新意的、甚至带着明显敷衍的套话,一句句飘向那个静坐的男人。陈先生只是微微颔首,动作幅度小到几乎难以察觉,嘴唇紧闭,吝啬到连一个音节都不肯发出。他的目光低垂,仿佛穿透了光洁的地砖,落入了某个无人能窥见的深渊。
灵堂两侧,请来的专业哭丧人员开始“表演”。他们穿着白色的孝服,跪在蒲团上,随着哀乐的节奏,扯开嗓子,发出抑扬顿挫、声嘶力竭的哭嚎。
“我的好姐姐啊——你走得早啊——留下妹儿心好痛啊——”
“苦命的苏太太啊——老天不开眼啊——”
“你怎么忍心丢下陈先生一个人啊——”
哭腔凄厉婉转,眼泪却不见得有多少。他们的声音高亢而空洞,在肃穆的告别厅里横冲直撞,与棺中死寂的沉默、与陈先生冰冷的静坐、与台下那些假面般的哀容,交织成一幅极度扭曲、令人作呕的浮世绘。
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和强烈的恶心感在我胃里翻搅。我几乎要忍不住冲上去,砸掉音响,撕碎那些哭丧者的孝服,对着所有人大吼:里面的人还活着!你们都在干什么?!
我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再次投向那口沉重的棺木。隔着厚厚的木板,我仿佛能感受到里面那个被困住的生命在绝望地挣扎,在无声地呐喊。她听到了吗?听到外面这虚伪的哀乐,这装腔作势的哭嚎,这冷漠麻木的吊唁?她此刻在想什么?恐惧?愤怒?还是彻底的绝望?
就在这时,一直如雕像般静坐的陈先生,身体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不再是完全的空洞。那深潭般的眼眸,越过攒动的人头,精准地、牢牢地锁定在角落里的我身上。
那眼神……锐利得像淬了毒的冰锥,带着一种冰冷的、洞悉一切的警告。仿佛在无声地说:记住你的位置,记住你母亲的ICU病房。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冻结了我所有冲动的念头。我僵硬地站在原地,如同被毒蛇盯住的青蛙,动弹不得。
吊唁的队伍还在缓慢移动,哭丧的声音还在刺耳地回响。陈先生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几秒,然后缓缓移开,重新落回地面,再次凝固成那尊冰冷的雕像。仿佛刚才那警告的一瞥,只是我的错觉。
仪式还在继续。漫长而煎熬。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地狱的油锅里煎熬。终于,流程走到了最后一个环节——封棺。
主持仪式的司仪,声音洪亮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尘归尘,土归土,请家属…做最后的告别…封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