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 铅灰临江

临江城的天空,是铅灰色的。连绵的秋雨像一张巨大的、湿漉漉的破网,笼罩着这座号称“江南明珠”的城市。雨水冲刷着租界区崭新的洋楼和霓虹招牌,却洗不净码头区贫民窟泥泞不堪的小路,更冲不走空气中弥漫的霉味、汗臭和若有若无的鸦片烟膏的甜腻。一辆黄包车溅起浑浊的水花,匆匆驶过“大世界”歌舞厅眩目的灯光,车夫佝偻的脊背湿透,与路边蜷缩在破席下的乞丐身影重叠,构成这浮世绘最阴沉的底色。

民政厅二楼,厅长办公室。孙慕义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目光却并未落在摊开的《临江民生五年计划书》上。窗外阴沉的雨幕,映在他镜片上,模糊一片。他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计划书精美的硬壳封面下,夹着另一本更薄、更旧的册子,边角磨损得厉害。那是他的“私账”,记录着各方“心意”的流水——马司令的军饷“回扣”、钱会长的“政策咨询费”、周老爷的“田赋节余孝敬”。他叹了口气,用蝇头小楷在计划书扉页工整地写下:“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墨迹未干,一滴雨水顺着窗缝渗入,恰好滴在“宁”字上,晕开一团模糊的黑。

城西军营,操练场泥泞不堪。马占彪马靴踏过水洼,溅起的泥点沾污了他笔挺但显然小了一号的将官呢制服。他正对着一个被绑在木桩上的瘦弱士兵咆哮:“妈的!当逃兵?老子在前线流血的时候,你他妈想溜?”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士兵脸上。他猛地抽出腰间的驳壳枪,对着天空“砰砰砰”打光了弹匣。震耳的枪声在雨中显得格外瘆人,惊起远处屋檐下一群乌鸦。“看见没?这就是逃兵的下场!都给老子听好了!军饷!老子要军饷!没有军饷,枪杆子不硬,拿什么保你们这帮兔崽子的平安?”他喘着粗气,把空枪重重拍在副官捧着的皮箱上,箱盖微开,露出里面黄澄澄的金条一角。

城东,汇丰银行气派的大理石台阶上,钱如海一身剪裁合体的藏青色西装,金表链在胸口若隐若现。他正与一位金发碧眼的洋行经理握手告别,脸上堆满谦和而精明的笑容。“史密斯先生放心,那批棉纱的配额,包在我身上。实业救国,匹夫有责嘛。”待洋人汽车远去,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冷却,从贴身口袋里摸出一支哈瓦那雪茄,剪开,点燃,深深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眼神锐利如鹰。他身后的管家低声汇报:“老爷,周家村那边回话了,今年的新棉,压到三成价,周老爷点头了。只是…有几个佃户闹腾,嫌租子太高。”钱如海吐出一个烟圈,淡淡道:“闹?让周老狐狸自己料理。再闹,请马司令的兵去‘维持维持秩序’。记住,成本,一定要压到最低。这世道,钱就是命。”

周家祠堂,檀香袅袅。周守仁身着团花绸缎马褂,手持一串油亮的紫檀佛珠,端坐在太师椅上。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祖宗教诲,诗书传家,仁义为本。值此多事之秋,更需阖族同心,安分守己,恪守本分。”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下首肃立的族人,最终落在垂手侍立的管家身上,声音压得更低:“老周,后山坳那几户,租子拖了多久了?告诉他们,再交不上,就拿地抵债!仁至义尽?哼,乱世用重典,对他们客气,就是对祖宗基业不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