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她颈后贴着他温暖的呼吸,可四肢百骸却仿佛在话音落下的瞬间,被一股看不见的寒意无声无息地侵袭透了。喉间像是被什么哽住,想问“几时动身?”,想脱口而出“路途是否艰险?”,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却在唇齿间绕了一圈又一圈,最终竟是一句也未逸出。那些早已在心中演练过无数次的追问,到了嘴边竟显得如此不合时宜。

书案一角的梅花暗香幽幽浮荡,烛火摇曳不定地跳动着,在他二人的脸庞、肩膀和环抱着的手臂上投下朦胧而流动的光影。时间的流逝在此刻仿佛被拉长了胶质,每一寸光影的偏移都粘稠而滞重。

沉默如同一潭冬日幽湖,漾开无声的涟漪,裹挟着浓重的不舍与千言万语的克制悄然沉浮。熏笼里细炭燃烧偶尔发出极轻微的哔剥声响,衬得这片空间更是寂静。

片刻后,苏晚终于动了动。那紧攥着纸页边缘的手指一点点地松开,指节处泛出的用力过度的青白色缓缓褪去。她微微侧过脸,将自己半边脸颊贴向他温热的颈窝,如同倦鸟归巢寻求慰藉的姿态,动作轻微却无比依赖。

她感觉到他环住自己的手臂又紧了紧,是无声的回应。那份坚实的力量似乎悄然将骤然降临的离愁与冷意驱散开一些缝隙。

“……公务为重。”她的声音最终逸出唇瓣,像一缕被风吹散又顽强凝聚起来的烟,轻飘飘地落在暖阁里,带着一丝强抑下的微颤,“待官人启程,我便去西山寺里求一道平安符,日日为官人诵经祈福。”话里的酸涩被她极力压得平缓,只余下温顺的牵挂。

她顿了顿,似乎觉得这遥远的期许还不足够踏实,复又抬起一只手,掌心覆在他揽在自己身前的手背上,用指尖极轻地、安抚似地摩挲着他手背上清瘦凸起的骨节。

“只是……春寒料峭,堤坝之上朔风尤烈,官人记得千万保重自身。”她的声音更低了些,每个字都似裹着沉甸甸的忧虑,“莫要逞强,莫要……太过劳神。”

沈砚低下头,下颌轻轻蹭过她额角柔软的发丝,发出模糊的回应:“嗯。” 那声音沉甸甸的,如同落在雪地上的足印,承载着千钧的牵挂与同样无法诉诸于口的离情。

夜,深了。

启程的日子终究是如期而至。

前一夜,沈砚书房里的灯几乎亮到了后半夜。翻阅卷宗的纸张簌簌声,仆役轻手轻脚出入递送整理行囊的微响,时断时续。冬夜里呼啸的北风仿佛找到了缝隙,在院墙与廊檐之间穿梭盘旋,呜呜咽咽地吟唱。苏晚倚在自己卧室半暖的熏笼旁,手中针线细密地穿梭着。她强撑着精神,但眼里的光在跳动烛焰下却显得愈发沉静。她不是绣花缝锦,是在赶制一件御寒的厚实冬衣——陈州府堤坝之上,风只怕比京城还要凛冽数倍。

外间书房的灯光隔着薄薄的纱帘,在她脚下的地面投下摇曳的光斑。每一次灯火的晃动,都牵动着她的心神。香芸早已劝过数次,说姑爷此行府城官驿自备,衣物用度必是齐全,何须这般连夜赶工累坏了自己?不如早些安歇。

苏晚只是摇头,手中的银针一下比一下更专注地扎进那厚实的靛蓝棉布里,再稳稳地拉出细密的针脚,将那层夹了丝绵的内衬严丝合缝地包裹起来。她的动作坚定而迅疾,每一针落下,都如同在为一场即将到来的漫长分离增添一道微不可察的念力。指尖带着微微的颤意,每一次抽紧丝线都牵动腕心,像是拉扯心头细韧而敏感的弦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