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雪粒子像刀子似的刮过挡风玻璃,陈三喜把破夏利停在“碧海云天”洗浴中心后巷的阴影里,没熄火。发动机苟延残喘地突突着,像他一样,随时准备咽下最后一口气。车厢里弥漫着一股劣质烟草和陈年汗馊混杂的味儿,车窗结着厚厚的霜花,只留下巴掌大一块透亮的地方,刚好能瞅见洗浴中心那扇油腻厚重的后门。

门开了,裹着腥膻水汽的喧闹声猛地涌出来,又被凛冽的寒风迅速掐断。几个裹着羽绒服、脸蛋被蒸汽熏得通红的男人缩着脖子钻出来,其中一个朝这边挥了挥手。

陈三喜抹了把脸,把最后一点烟屁股狠狠嘬完,烟蒂弹出窗外,在雪地里滋出一小点微弱的红光。他推门下车,寒气瞬间咬透了那件旧皮夹克。

“三喜儿!磨蹭啥呢!”领班老马叼着烟,嗓门在冷风里显得格外粗粝,“三号厅,麻溜的!今儿有几个老板,嘴刁,不好伺候!”

后台狭窄、混乱,充斥着廉价化妆品、汗水和消毒水的混合气味。一面布满裂纹和水渍的镜子前,陈三喜对着那张被岁月和生活揉搓得走了形的脸,往两颊和眼皮上抹着猩红的油彩。镜子里的人,眼袋浮肿,嘴角习惯性地向下耷拉着,只有那身缀着廉价亮片、袖口磨损得起了毛边的靛蓝戏服,还残存着一点昔日“喜鹊陈”的影子——那是他师父给他起的艺名,说他嗓子亮,身段巧,是能带来喜气的鸟。如今这鸟,毛都快掉光了。

三号厅里灯光浑浊,空气湿得能拧出水。水疗池里泡着几个肥白的身躯,水面上漂浮着果皮和烟灰。几张油腻的塑料圆桌旁,坐着几个裹着浴袍的男人,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脑门上,眼神涣散,带着被热水泡软了的麻木。

陈三喜抱着三弦,扯开嗓子吼了一段《王二姐思夫》,九腔十八调里的“抱板”走起,本该是高亢激越、裂石穿云,此刻却像钝锯子锯木头,嘶哑又吃力。他甩着膀子,走起矮子步,两腿交替着快速蹲跳,亮片在浑浊的灯光下反射出廉价的光。这是二人转里的绝活,当年在县剧院,他一口气能走满全场喝彩,如今只跳了半圈,膝盖就针扎似的疼,肺叶里拉风箱似的响。

“思夫”思到一半,一个秃顶男人醉醺醺地嚷起来:“换一个换一个!这哭丧呢?来点带劲儿的!来段《十八摸》!”周围响起几声猥琐的附和。

陈三喜动作僵了一下,油彩盖不住他脸色的灰败。他停下步子,喘了口气,嘴角硬生生扯上去,露出一个被生活打磨得圆滑又疲惫的笑:“行,老板有兴致,咱就来段热闹的!”三弦的调门陡然变得油滑轻佻,他捏着嗓子,扭腰送胯,眼神刻意地往台下瞟,荤词浪语一句句往外蹦。池子里有人嘿嘿地笑,有人往台上扔了颗湿漉漉的花生米。

没人记得“喜鹊陈”。没人记得他曾在县剧院灯火通明的舞台上,把一出《包公赔情》唱得满堂落泪。他记得师父在后台拍着他的肩膀,眼里有光:“三喜儿,这唱腔身段,是老祖宗传下的饭碗,也是……”师父当时顿住,没往下说,只让他对着后台那幅褪色的“胡三太爷”画像,恭恭敬敬上了一炷香。

午夜散场,兜里揣着几张皱巴巴的票子,陈三喜钻进冰冷的夏利。雪还在下,路上几乎没了人。暖气嘶嘶地响,吹出的风却半温不凉。他只想快点回到那个租来的、同样冰冷的小屋,灌两口烧刀子,把自己砸进硬板床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