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宿舍楼道的灯是声控的,苏郁踩着拖鞋下楼接水时,脚步声刚落,灯泡就“滋啦”一声暗下去。他在黑暗里站了两秒,指尖摸到冷水龙头,刚拧开,头顶突然炸开电流的锐响——不是灯泡坏了,是嵌在墙角的旧广播。

铁锈色的广播口掉了块漆,露出里面的铜丝,电流声断断续续响了半分钟,突然传出个沙哑的男声,像用砂纸磨过木头:“通知。今晚12点,西宿舍顶楼参加夜谈会,所有玩家,不可缺席。”

尾音拖得很长,混着电流声飘进每个宿舍。苏郁握着水杯的手紧了紧,杯壁的凉意渗进掌心——他转来圣榆中学才三天,这是第三次听到“玩家”这个词,第一次是谢砚问“你也是”,第二次是图书馆试卷上的编号,这次直接从广播里喊出来,像在撕破什么伪装。

“哐当。”

隔壁宿舍的门被拉开,林薇探出头,睡裙下摆扫过门框,脸色不太好看:“听到了?夜谈会。”她拢了拢头发,视线落在苏郁手里的水杯上,顿了顿,“新人别掉以轻心,这副本最阴的就是‘说慌’——去年有玩家在会上说错半句话,第二天就被发现在水箱里泡着。”

苏郁没接话,刚要转身,身后传来床板轻响。他回头时,谢砚正从下铺坐起来,黑衬衫的领口松着两颗扣,露出点锁骨。大概是刚醒,他眼下泛着点青,没戴眼镜,睫毛垂着,听见动静才抬眼:“广播说了什么?”

“夜谈会,12点顶楼。”苏郁把水杯放在他书桌角,“林薇说……”

“她懂什么。”谢砚打断他,声音还带着点刚醒的哑,伸手从枕头下摸出眼镜戴上,指尖按了按镜架,“去年那玩家是自己碰了水箱的规则,跟夜谈会没关系。”他掀开被子下床,拖鞋踩在地板上没声,“不过确实要防着点,主持人爱骗玩家互咬。”

林薇还站在走廊里,听见这话,嗤笑了声:“谢砚,你倒是护着新人。”她往屋里瞥了眼,目光扫过谢砚搭在椅背上的校服——昨天天台风大,苏郁把外套还给他时,袖口沾了点草屑,现在被叠得整整齐齐,草屑不见了,“可惜夜谈会不看交情,只看谁能把别人的真话当谎言说。”

谢砚没理她,弯腰从书桌抽屉里翻东西。苏郁凑过去看,见他拿出本新笔记本,不是之前记规则的那本,封面是硬壳的,印着校徽。他捏着铅笔在第一页画线条,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很轻:“西宿舍顶楼我去过,有个水箱,周围摆着长椅,像个小露台。”

线条很快勾勒出天台的轮廓,水箱画得格外清楚,还在旁边标了个小三角:“这里是盲区,规则通常管不到。”他顿了顿,铅笔尖在三角旁顿出个小点,“但主持人一般站在水箱对面,得留意他的动作。”

苏郁看着他的侧脸,台灯的光落在他眼镜片上,映出笔记本上的线条。昨天在天台吻他时,他没戴眼镜,睫毛比想象中长,垂下来时能遮住眼底的情绪。现在戴了眼镜,又变回那个冷静得近乎疏离的样子,可指尖画到水箱边缘时,却下意识顿了顿——那里是昨天苏郁缩脖子的地方,谢砚当时把外套披给他,手指碰过他的后颈。

“你怎么知道夜谈会要听故事?”苏郁突然开口,打断了自己的走神。

谢砚抬眼,镜片后的目光很清:“之前见过通知。”他把笔记本往苏郁那边推了推,“夜谈会通常要请‘主持人’讲故事,三个,听完得指出每个故事里的谎言。说错了,就留在顶楼‘陪’主持人。”

“留多久?”

“没见过有人回来。”林薇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她不知什么时候靠在了门框上,手里转着支笔,“去年我队友就是在夜谈会栽了,主持人讲‘旧楼有口井,淹死过三个学生’,他说谎言是‘三个’,结果被拖进水箱了——后来才知道,那井根本不存在,谎言是‘有口井’。”

她顿了顿,笔尖指向谢砚的笔记本:“谢砚,你上次参加夜谈会是什么时候?”

谢砚没抬头,继续画天台的台阶:“忘了。”

“装。”林薇嗤了声,转身要走,又回头看了苏郁一眼,“新人,等下记得穿件厚衣服,顶楼风大,别冻死在那儿。”

脚步声远了,宿舍门还敞着道缝,苏郁伸手去关,指尖刚碰到门板,就听见谢砚说:“别关。等下可能还有人来。”

“谁?”

“值日生。”谢砚放下铅笔,从抽屉里拿出块橡皮——是苏郁的那块,昨天天台吻得太急,掉在栏杆下,他刚才不知什么时候捡回来了,橡皮角磨得有点圆,上面刻的“郁”字还清晰,“夜谈会通知后,值日生会来查寝,看谁在装病。”

苏郁接过橡皮,指尖蹭过刻痕,突然想起什么:“上次图书馆,禁书区门口的黄色便签,你还记得吗?”

谢砚抬眼。

“就是写‘071在禁书区’那张。”苏郁捏着橡皮,往笔记本那边靠了靠,“我今天翻照片时对比了,便签上的字,和照片背面‘砚&郁’的笔迹,很像。”

照片还夹在谢砚的旧笔记本里,昨天从天台回来后,谢砚把两半拼好的照片压在了书桌玻璃下。苏郁刚才接水前瞥过一眼,背面的字迹清瘦,捺画收笔时会顿一下,而图书馆那张便签上的“区”字,最后一竖也是这样,像被什么东西轻轻顿了下。

谢砚的笔尖停在笔记本的“水箱”二字上,没说话。过了几秒,他抬手推开眼镜,指节按了按眉心:“你也发现了。”

不是疑问,是陈述。

苏郁愣了下:“你早就注意到了?”

“嗯。”谢砚点头,视线落在玻璃下的照片上,“第一次在旧教学楼捡到半张照片时,背面的字就觉得眼熟。后来在图书馆看到便签,比对过。”他顿了顿,指尖敲了敲桌面,“是同一个人的笔迹。”

是谁?没等苏郁问,楼道里突然传来“嗒、嗒”声。不是学生的拖鞋声,是硬底鞋踩在水泥地上,规律得像钟摆——值日生来了。

谢砚迅速合上笔记本,往抽屉里塞时,苏郁看见他指尖沾了点铅笔灰,蹭在硬壳封面上,留下个淡灰色的印。“别说话。”谢砚压低声音,拽了苏郁一把,把他往自己床边带,“值日生查寝只看有没有人,不说话就没事。”

两人刚站到床边,脚步声就到了门口。黑制服的值日生停在门框边,帽檐压得很低,只能看见下巴上的胡茬。他手里没拿拖把,拎着个铁皮登记本,翻页时发出“哗啦”声,像在翻什么粗糙的纸。

苏郁屏住呼吸,眼角余光瞥见谢砚的手——他把苏郁往身后藏了藏,自己站在前面,手指虚虚拢着苏郁的手腕,腕上那半块砚台形的印记露在外面,在台灯下泛着淡红。

值日生登记了半分钟,突然抬起头。帽檐下的眼睛是浑浊的黄,扫过书桌,又扫过床铺,最后停在谢砚握着苏郁的手上。他没说话,只是从口袋里掏出支钢笔,在登记本上划了道红痕,然后转身走了。

脚步声远了,谢砚才松开手。苏郁低头看自己的手腕,被他攥过的地方有点烫,印记的颜色好像比刚才深了点,边缘的纹路更清晰了。

“他看见印记了。”苏郁小声说。

“嗯。”谢砚点头,把笔记本从抽屉里拿出来,重新翻开,“夜谈会可能要用到这个。”他指着刚画的天台地图,“主持人喜欢在故事里藏规则,比如提到‘水箱’,可能是在暗示‘不可靠近’,提到‘长椅’,可能是说‘必须坐着听’——得记清楚地形,别被故事绕进去。”

苏郁凑过去,看着地图上的盲区三角:“这里真的安全?”

“不一定。”谢砚笔尖点了点三角,“但上次我躲在这里,没被主持人盯上。”他顿了顿,抬眼看向苏郁,镜片后的目光软了点,“别担心,我跟你一起。”

窗外的月光透过铁栏杆照进来,在地上投出格子影。苏郁突然想起昨天天台的风,谢砚的外套上有墨水和松节油的味道,还有点淡淡的草莓糖甜气——他晚上给的那颗糖,苏郁含了半宿,糖纸还夹在课本里。

“谢砚。”他突然开口。

“嗯?”

“你以前参加过夜谈会,对吗?”苏郁看着他的指尖,他还在修地图的线条,指甲剪得很短,指节上有层薄茧,“林薇说你装,你是不是……”

谢砚的笔尖顿了顿,抬眼时,眼镜片反射着月光:“是参加过。两年前。”他放下铅笔,往后靠在椅背上,“那时候我跟你一样,是新人。”

两年前。苏郁心里动了动,照片背面的日期是2019年6月,到现在正好两年。他刚要再问,床头的闹钟突然“嘀嗒”响了一声,时针指到11点。

谢砚站起身,从衣柜里拿出件厚外套——是苏郁昨天穿的那件,洗过了,草屑没了,还带着点洗衣液的淡香。“穿上。”他把外套递过来,“顶楼比天台冷。”

苏郁接过外套,刚套上,就听见谢砚又说:“橡皮别带。”

“啊?”

“夜谈会要‘交东西’。”谢砚从抽屉里拿出块新橡皮,塞到苏郁手里,“把你的藏好,用这个。”他顿了顿,补充道,“上次有人被主持人骗,交了自己最在意的东西,然后……”

没说完,但苏郁懂了。他摸了摸口袋里的旧橡皮,刻着“郁”字的那面贴着掌心,暖暖的。他把新橡皮塞进校服口袋,抬头时,看见谢砚正往口袋里放什么,动作很快,只瞥见是个小纸包,大概是糖。

“走吧。”谢砚抬手看了眼表,11点50分,“别迟到。”

两人走出宿舍时,楼道里已经有不少人。都是学生模样,有的穿校服,有的穿睡裙,脸上或多或少带着紧张。林薇站在楼梯口,看见他们,往旁边让了让,没说话。

西宿舍的楼梯是水泥的,没铺地砖,踩上去回声很大。越往上走,风越凉,到顶楼门口时,苏郁裹了裹外套,才发现谢砚没穿厚衣服,只在衬衫外面套了件校服薄外套。

“你不冷?”苏郁拽了拽他的袖子。

谢砚摇头,推开顶楼的铁门——“吱呀”一声,风卷着落叶扑进来,带着铁锈味。顶楼果然有个巨大的水箱,银灰色的,靠墙立着,周围摆着四把长椅,漆掉得差不多了,露出里面的木头茬。

长椅旁站着个老头,穿件洗得发白的睡衣,手里拎着个旧录音机,磁带从机身上垂下来,像条灰蛇。他看见人来,咧开嘴笑了笑,牙床缺了颗牙:“来了?坐。”

声音和广播里的一样沙哑。

苏郁刚要往谢砚指的盲区走,老头突然抬手指了指长椅:“按编号坐。03号,07号,坐这儿。”他指着正对着水箱的两把椅子,距离他最近。

谢砚的脚步顿了顿,侧头对苏郁低声说:“坐。没事。”

两人刚坐下,老头就按下了录音机的播放键。磁带转起来,发出“沙沙”声,他慢悠悠地说:“别急,等齐了人,我们讲故事。”

风从水箱后面吹过来,带着湿冷的气。苏郁攥了攥口袋里的新橡皮,指尖碰到个硬东西——是谢砚刚才塞给他的,他没注意是什么,现在摸出来一看,是颗草莓糖,糖纸是透明的,能看见里面粉粉的糖块。

他抬头看向谢砚,谢砚正看着老头手里的录音机,察觉到他的目光,侧过头,对他极轻地笑了笑。

台灯的光落在他的侧脸,鼻梁在镜片下投出道浅影。苏郁突然觉得,这夜谈会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