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L市城郊结合部那所被匿名举报的“育才小学”调查,尘埃落定。

单伊伊的“休假”行程看似松散,实则精确到小时。

她以省城某“教育基金会”项目调研员的身份,温和无害地完成了走访、核查与“闲聊”。

当那份措辞温和却字字诛心、证据链扎实清晰的初步调查报告,通过加密渠道直达省府某位分管领导的案头时,育才小学的校长和背后的利益链条,已然在劫难逃。

【效率优先,不留痕迹。】

紧绷的神经需要片刻松弛。

调查结束的当晚,单伊伊换下便于行动的装束,穿上一条剪裁利落的黑色吊带长裙,外搭米白色羊绒开衫。

长发微卷,散落肩头。她没有选择顶级会所,而是走进了一家口碑不错、氛围相对安静、以爵士乐和精选威士忌闻名的清吧——“琥珀时光”。

柔和的灯光,低沉的萨克斯风,空气里弥漫着酒精与咖啡豆的醇香。

单伊伊在吧台角落坐下,点了一杯度数很低的金汤力,加足青柠和薄荷叶。

她小口啜饮,目光平静扫过店内,更像是在观察这座城市的夜间脉搏。

就在她准备起身离开时,吧台另一端,一个熟悉却与平日截然不同的身影撞入了她的视线。

孟宴臣。

他独自一人,坐在吧台最暗的角落。

昂贵的西装外套随意搭在旁边的高脚凳上,领带松垮地扯开,丝质衬衫领口解开了两颗扣子。

面前摆着几个空了的威士忌杯,还有一个半满的。

他一手撑着额头,指节用力到发白,另一只手无意识地转动着杯底残留的冰块。

灯光勾勒出他紧绷的下颌线和眉宇间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与阴郁。

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低气压。

【许沁?宋焰?国坤的麻烦?】

单伊伊瞬间闪过念头。

【无论哪种,此刻的他,脆弱,真实,且毫无防备。孟家近在咫尺,他却选择流连酒吧… 情绪浓度超标。】

她放下酒杯,动作轻缓地站起身,走到吧台靠近孟宴臣的位置,对调酒师温和地笑了笑:

“麻烦,一杯温水,谢谢。”

声音不大,足够清晰。

温水很快递来。

单伊伊端着水杯,脚步自然地停在孟宴臣旁边的空位旁。

没有立刻坐下,没有直接看他,只是轻轻地将水杯放在他面前的吧台上,杯底与木质台面接触,发出轻微清晰的“嗒”的一声。

孟宴臣被惊动,带着浓重醉意和戾气的眼神猛地抬起,锐利如刀。

看清是单伊伊时,那暴戾瞬间凝固,化为深沉的迷茫和难以置信。他用力眨眼。

“……单小姐?”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鼻音,失了沉稳。

“孟先生,好巧。”单伊伊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惊讶和一丝担忧,声音放得很轻,“您…还好吗?”

只表达最基础的关心。

孟宴臣看着她,眼神混沌,戾气消散些许。

他扯出一个极其勉强的、带着自嘲的弧度,低哑反问:

“你也…来这里买醉?”

目光扫过她那杯几乎没动的金汤力。

单伊伊轻轻摇头,笑容温婉中带着安抚:“只是路过,进来坐坐听听音乐。”

她指了指温水,“喝点水吧,孟先生。这个时间点,喝太烈的酒,胃会不舒服的。”

语气是朋友般的自然关切,无刻意或怜悯。

孟宴臣的目光落在清澈的水上,又缓缓移回单伊伊温和平静的脸上。

酒吧昏暗的光线柔化了她轮廓,那双眼睛清澈依旧,里面没有探究算计,只有纯粹的、对狼狈之人的一点善意。

这份平静的善意,在酒精和情绪的混沌中,像一根意外的浮木。

他沉默几秒,似乎在努力集中涣散的思绪。

最终,他伸手,有些笨拙地握住水杯,指尖冰凉。

仰头喝了一大口,温水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清明。

他放下杯子,手肘撑在吧台,用力揉着太阳穴,低声道:“…谢谢。”

“不客气。”单伊伊声音轻柔。她观察着他的状态,显然无法安全离开。

【机会,也是风险。分寸必须精准。】

她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商量和谨慎:“孟先生,您看起来需要休息。这里…不太适合久待。您方便联系司机或者家人来接您吗?”

她给了他选择权,把“送他”这个选项隐藏在“帮忙联系”之后,姿态放得极低。

孟宴臣闻言,眉头紧锁,似乎在费力思考。

他摸索着拿出手机,屏幕解锁后,指尖在通讯录上滑动,眼神却愈发烦躁和抗拒。

他最终泄气般地将手机重重扣在吧台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抬起头,眼神带着醉酒后的固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直直看向单伊伊,声音沙哑却清晰:

“不用。…麻烦你,帮我…找个地方。”

他避开了“家”,选择了“地方”。

言下之意,他需要一个临时的、非孟家的落脚点。

单伊伊心中了然。

【信任的缺口已开,且他主动划定了安全边界——酒店。】

她脸上没有丝毫为难,只有一种“既然遇上了就需妥善处理”的平和责任感。

她点点头,声音依旧温和:“好的,孟先生。您稍等,我去结账,然后送您去附近条件好的酒店休息。”

她明确点出“酒店”性质,并强调了“条件好”和“休息”。

她迅速起身,结清了自己和孟宴臣的账单,干脆利落。

结完账回来,孟宴臣似乎又陷入半昏沉。

单伊伊拿起他的西装外套,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孟先生,我们走吧?”

孟宴臣抬起头,认出了她,顺从地站起身。

高大的身躯晃了一下。

单伊伊立刻不动声色地靠近一步,手臂虚虚地扶在他的肘弯处,隔着衬衫传递支撑的力道,避免直接接触。

【分寸感,是保护色。】

“小心脚下。”她低声提醒。

孟宴臣“嗯”了一声,任由她虚扶着,脚步虚浮地跟着向外走。

他的重量偶尔压过来,单伊伊纤细的身体绷紧,稳稳支撑,步伐不乱。

深夜的凉风让孟宴臣稍清醒一点。

他侧头,看着身边这个沉稳支撑着他、在夜色中拦出租车的女人。

路灯的光晕勾勒出她专注的侧脸轮廓,那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睛此刻沉静如水。

“单小姐…”他低哑地开口,带着醉意和奇异的困惑,“你身上…有光。”

话语无伦次,却带着醉酒后的直白。

单伊伊拦下出租车,闻言只是回头对他安抚性地笑了笑,没有接话,小心地扶着他坐进后座。

她对司机报出了自己下榻的那家以服务著称的商务酒店名字。

车子启动。

孟宴臣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眉头紧锁,陷入半睡半醒。

单伊伊坐在旁边,保持距离,目光平静看着窗外。

车子很快抵达酒店。

单伊伊付了车费,再次小心扶孟宴臣下车。

酒店门童训练有素地迎上。

单伊伊对门童语气自然平静:“这位先生需要一间套房休息,麻烦尽快办理一下。”

门童立刻会意,小跑着去前台。

很快,他拿着新开的房卡回来,恭敬引领他们走向电梯。

一路无言。

孟宴臣似乎清醒了一点,能自己行走,脚步仍虚浮。

单伊伊保持虚扶。

电梯直达套房楼层。

门童用卡刷开一间豪华套房的门,侧身让开。

单伊伊扶着孟宴臣走进玄关。房间内一片漆黑,城市的光从落地窗透入。

“孟先生,房间开好了。您好好休息。”单伊伊轻声说,扶着他站定,慢慢松开了手。

孟宴臣站在黑暗中,高大的身影显得落寞。

他转过身,面对着单伊伊。

黑暗中,眼神带着未散的醉意,努力聚焦。

“……谢谢。”他再次低声道,声音沙哑,比刚才清晰,带着复杂情绪。

今晚所有的狼狈,都被眼前这个女人看在了眼里,并被她以最体面的方式“收容”。

“举手之劳。”单伊伊的声音在黑暗中格外柔和清晰,“床头柜上有水和醒酒药。晚安。”

她说完,没有半分停留,后退一步,准备离开。

就在她转身的瞬间,手腕却被一只滚烫而略带薄茧的大手轻轻握住。

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忽视的执拗。

单伊伊身体微微一僵,没有挣脱,安静地转过身。

黑暗中,孟宴臣的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喉结滚动,想说什么,最终化为一声更深的叹息。

他缓缓松开了手。

“晚安。”他低哑地说。

“晚安,孟先生。”单伊伊平静回应,转身,轻轻带上了厚重的房门。

“咔哒”一声轻响,隔绝了两个世界。

门外,单伊伊站在铺着厚实地毯的走廊里,脸上温和的表情瞬间消失。

她低头看了看刚才被握住的手腕,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灼热的触感。

眼中没有任何涟漪,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静。

她拿出自己的房卡,刷开了隔壁的房门。温暖的灯光倾泻而出。

门在她身后轻轻关上,隔绝了走廊的寂静。

门内,单伊伊背靠着门板,缓缓闭上眼睛。

几秒钟后,她睁开眼,走到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灯火璀璨的城市。

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脆弱,是信任的通行证。】

【酒醒之后,才是好戏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