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楼的门轴吱呀一声轻响,祝卿安将人安置在床榻上时,她才松了半口气,抬手抹了把额角的汗。
竹床铺着层晒干的艾草,隐约有清苦的香气,倒让人心头安定了些。
“还未请教姐姐芳名。”祝卿安转过身,见那高瘦姑娘正解背上的竹篓。
姑娘抬手将散落的鬓发别到耳后,露出段纤细的脖颈,像雨后新抽的竹节。“我叫李渔儿。”
她笑起来时眼角有浅浅的纹,祝卿安觉得挺有意思的。
“我娘生我那阵子,总馋河里的鲤鱼,就给我取了这名。”
说话间已将竹篓搁在墙角,动作利落地像山雀啄食,半分不拖泥带水。
“好名字。”祝卿安回以一笑,“我叫祝卿安。”
李渔儿打量她片刻,目光落在她衣襟上绣的缠枝纹上,那针脚细密,绝非山野寻常人家所有。
“听姑娘口音,不像是这附近的人。”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竹篓边缘,“是从哪处来的?”
李渔儿眼里的好奇藏不住。
祝卿安指尖微微一蜷。她总不能说自己来自己是仙女,沉吟片刻,才低声道:“涿鹿县。我与家人,自那里来。”
“涿鹿?”李渔儿眨了眨眼,眉头微蹙,“倒是不曾听过。不过天下之大,没听过的地名多了去,也不稀奇。”
她转身从墙角拖过张竹凳坐下,开始拾掇篓里的野菜,手指在嫩绿的荠菜间翻飞,动作熟稔得很。
祝卿安见屋里再无旁人,轻声问:“姐姐家里就你一人?我们在此叨扰,会不会不便?”
李渔儿掐菜的手顿了顿,竹凳发出声轻响。
“我娘生弟弟时没熬出月子,去了。”她声音平平的,像在说别人的事,“我爹前两年上山砍柴,摔断了腿,被山里的东西叼走了,找到的时候,就剩几片衣襟,还有半个……”
她顿了顿,随手将掐好的野菜丢进竹篮,“脑袋。”
最后两个悄无声息地落在祝卿安心口。
她慌忙屈膝想行礼赔罪,却被李渔儿一把拉住。
“瞎讲究什么。”李渔儿手上带着常年干活的薄茧,力气很大,一把就拉住了祝卿安。
“早八百年的事了,坟头草都割了两茬,有什么好伤心的。”
祝卿安见她竹篮里的野菜还没理完,便蹲下身去:“姐姐,我帮你摘吧。”
“可使不得。”李渔儿连忙摆手,目光落在她白净的手上,那双手连薄茧都没有,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透着健康的粉,“姑娘这般人物,眼睛清得像山涧的水,脸蛋红得像三月的桃花,家里定是娇养着的,哪能沾这些泥腥气。”
“姐姐说笑了。”祝卿安已拿起棵灰灰菜,指尖灵巧地掐去老根。“我也是寻常人家,这些活计,原是会的。”祝卿安动作不算快,却做得认真,嫩绿的菜叶在她膝间堆了小堆,倒有模有样。
她本就是个打杂的小仙女,如今不过是摘菜而已,更不会有什么想法。
李渔儿看着她低垂的眉眼,忽然觉得这竹楼里的光都暖了些。
“活了这十几年,头回见你这样的姑娘。”她轻声叹道,“又懂事,又好看。”
祝卿安刚要答话,外面忽然传来阵响动。不是虫鸣,不是风声,倒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林间冲撞,带着粗重的喘息和枝叶的断裂声。
夜风突然凉了下来,卷着竹叶子的尖啸,刮得窗棂呜呜响。
李渔儿猛地站起身,抄起门后那根削尖的木棍。
木头被摩挲得油光锃亮,尖端闪着冷硬的光。“许是山里的畜生闯来了。”
祝卿安看着李渔儿,不明白他为什么如此紧张。
李渔儿声音沉了沉,握着木棍的手紧了紧,“我去看看。”
祝卿安也跟着站起来,连忙说道:“我与你同去。”
李渔儿回头看了她一眼,月光正照在她脸上,明明是张娇柔的脸,眼神却挺亮,倒不像怕事的。
“夜里凉,穿件衣裳。”她从墙角拿起件粗布外衫丢过去,自己已先一步跨出了门。
祝卿安跟着李渔儿走在竹林里,脚下的落叶发出细碎的响,远处的响动越来越近,隐约能听见人的吆喝声。
“是李子。”李渔儿忽然松了手,木棍在她掌心转了个圈,“这小子,定是把那野猪逮着了。”
话音刚落,就见个壮实的少年从树影里冲出来,手里攥着根粗绳,绳那头拴着头四五十斤的小野猪,正四蹄乱蹬,发出嗬嗬的哼唧。
少年满头是汗,额角还有道新鲜的划伤,却笑得露出两排白牙,眼里的光比天上的星星还亮。
“姐!”他看见竹影里的两人,愣了愣,“这晚了,你们咋出来了?这位是?”
“这是祝卿安姑娘,路上遇着难处,来咱家住几日。”李渔儿接过他手里的绳,拍了拍野猪的脑袋,那畜生竟乖了些,“你倒真把它逮着了?追了三天吧?”
李子脖子一梗,带着点得意:“那是!费了我多少力气,腿都快跑断了!这下好了,咱有肉吃了,还能腌些腊肉,够吃到来年开春!”他说着,眼睛直勾勾地打量祝卿安,像看什么稀罕物。
祝卿安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却还是温声道:“小兄弟好本事。”
“那是!”李子更得意了,挠了挠头嘿嘿笑。
回到竹楼时,李子把野猪拴在柱脚上,那畜生还在挣,李渔儿却已找出了剔骨刀,在门口的石板上磨起来,刀锋霍霍,映着油灯的光。
祝卿安想搭手,却被她推到一边:“你去歇着,这活儿脏得很。”
她便只能在旁看着。李渔儿姐弟俩配合得极好,一个按住猪,一个下刀,不过半个时辰,那头野猪已被收拾得干干净净,肉分了类挂在房梁上,内脏用清水洗着,连猪皮都刮得雪白。
李子这才瞥见床榻上躺着的人,惊得差点把手里的水盆摔了。
“姐,这……这是谁?”
“是祝姑娘的兄长,犯了旧疾,昏过去了。”李渔儿擦着手说道,将一盆热水端到床边,“我看脸色不大好,明日若还不醒,便去请张老郎中来看。”
祝卿安望着床上那人苍白的脸,心里七上八下的。他是天上的神仙,寻常草木熬的药,能有用么?可这话,她没法说出口,只低低应了声:“但愿他明日能醒。”
灶房里很快飘出香味。李渔儿用野蒜炒了野猪下水,又炖了锅肉骨汤,连野菜都炒得油亮。竹桌上摆了三个粗瓷碗,热气腾腾地冒白烟,混着肉香,勾得人肚子直叫。
李子从床底下拖出个陶瓮,拍掉上面的灰,倒出些米白色的酒液,带着股清甜的香。
“这是我用山泉水酿的米酒,埋在松树下三年了。”他给祝卿安倒了半碗,酒液在碗里晃出细碎的光,“平时舍不得喝,今日算贺喜,逮着了野猪,又遇着姑娘。”
祝卿安端起碗抿了口,那酒入口极顺,像含了口蜜,咽下去才觉出点暖意,带着山泉的清冽,从喉咙一直甜到心里。
“真好喝。”她眼睛亮了亮,忍不住又喝了口。
“好喝就多喝点。”李渔儿笑着给她夹了块野猪肉,“这酒看着软,后劲却足,慢点喝。”
话是这么说,可那米酒实在太顺,祝卿安不知不觉就喝空了碗。李子又给她添了些,她也没推辞。
酒意便上来后,祝卿安眼皮发沉,脸颊发烫。
“祝姑娘?”李渔儿见她眼神都有些散了,伸手想扶她,“是不是醉了?”
祝卿安想摇头,嘴却不听使唤,只含糊地说:“没……没醉,这酒……真好……”话音未落,脑袋一歪,竟直挺挺地倒在了桌上,发髻上的银簪磕在碗沿,叮地响了声。
“祝姑娘?”
“祝卿安?”
“祝姑娘?”
“喂,醒醒!”
李渔儿连叫了三声,她都没反应,只眉头皱了皱,像在做什么好梦。
李渔儿和李子对视一眼,都忍不住笑了。
李子盯着她泛红的脸颊,忽然凑到李渔儿耳边,声音压得低低的:“姐,这姑娘……长得真俊。”
李渔儿抬手敲了他脑袋一下,却没真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