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祝卿安再次睁眼时,窗外的天光已亮得扎眼。

她刚动了动,就听见身侧传来冷沉沉的声音。

“记住,这是人间给你上的第一课——人心难测。”

卿无咎不知何时醒了,正坐在床沿边,玄色衣袍衬得他面色愈发冷峻,眼底只剩一阵寒光。

祝卿安心头猛地一跳,宿醉的昏沉瞬间散了大半,昨夜的米酒甜香还残留在舌尖,可眼前的景象却让她后颈发凉。

李渔儿和李子被粗麻绳捆在竹凳上,嘴里塞着灰褐色的破布,呜呜的声响从喉咙里挤出来,像受伤的野兽。

姐弟俩的头发散乱着,眼底布满红血丝,见她醒了,那眼神里没有半分昨日的和善,只剩被戳穿的怨毒和不甘。

“这……这是怎么了?”祝卿安挣扎着坐起身,被褥从肩头滑落,露出的手腕上还带着昨夜喝酒时不小心碰出的红痕。她看着那对被捆得结结实实的姐弟,脑子里像塞进了团乱麻,“昨日不是还好好的吗?他们怎么会……”

卿无咎漫不经心地扫祝卿安的脸,“你以为的和睦,不过是他们没露出獠牙罢了。”

他抬眼扫过那姐弟俩,继续说道:“这深山老林里难得见着外人,尤其你这般模样,他们不动心思才怪。”

祝卿安攥紧了衣襟,指尖泛白。她想起李渔儿昨日摘菜时的侧脸,想起李子献宝似的捧出米酒,那些画面如今想来,竟都裹着层黏腻的算计,让她胃里一阵翻搅。

“可他们图什么呢?”她讷讷地问,“我身上……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卿无咎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她泛红的脸颊上,忽然提起了不相干的事:“你听过牛郎织女的故事吗?”

祝卿安一愣:“听过,可那是……”

“织女没了羽衣,便回不了天庭。”他打断她,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他们打的,也是这个主意。”

祝卿安的呼吸骤然停住,她看着李渔儿那双曾经清亮的眼睛,此刻正死死地盯着自己,像盯着猎物的狼。

原来昨日的热情,不过是为了让她放松警惕;那碗甜米酒,也不是什么待客的心意,而是让她任人摆布的药。

她一步步走到姐弟俩面前,蹲下身时裙摆扫过地面的艾草,发出细碎的声响。李渔儿喉咙里的呜咽声更急了,眼神像淬了毒的针。祝卿安深吸口气,伸手将他们嘴里的破布抽了出来。

“为什么要这么做?”她的声音有些发颤,不是怕,是气,是那种被欺骗后的钝痛。

李子刚要开口,就被李渔儿狠狠瞪了一眼。

女人清了清嗓子,竟还扯出个笑来,只是那笑意没到眼底,透着股诡异的温柔:“我是真心喜欢你。”她说着,目光在祝卿安脸上逡巡,像在打量件稀世珍宝,“留下来吧,跟我弟弟成个家,生几个娃,山里的日子虽苦,却也安稳。”

“生……生娃?”祝卿安像是被烫到般猛地后退,后腰撞在竹桌腿上,疼得她倒抽口冷气。

南汐曾跟她说过,女人生孩子就像从鬼门关走一遭,那疼能把骨头都拆了。她看着李子那双直勾勾的眼睛,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你们……你们疯了吗?”

李渔儿脸上的笑淡了下去,露出几分不耐烦:“疯的是你!放着安稳日子不过,非要往外跑什么?这山里的丫头不嫁人生娃?你有什么不一样的?”

“你们以前……是不是也这样对过别人?”祝卿安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她想起卿无咎说的“怨气”,想起这竹楼里总弥漫着的若有若无的腥气,那些被忽略的细节此刻都跳出来,在她眼前拼凑出骇人的轮廓。

李子猛地挣扎起来,麻绳勒得他手腕发红:“关你屁事!”他眼里的怯懦被凶戾取代,“是又怎么样?那些丫头片子,要么哭哭啼啼,要么犟得像驴,哪有你这般……”

“闭嘴!”李渔儿厉声打断他,可已经晚了。

祝卿安只觉得天旋地转,她扶着竹桌才勉强站稳,指尖冰凉。“所以……真的有别人?”

她看向卿无咎,见他默认地点了点头,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那个……那个女子,她是怎么死的?”

李子梗着脖子不说话,李渔儿却垂下了眼,声音轻飘飘的,像说件无关紧要的事:“去年春天来的,也是个外地丫头,长得没你好看,性子却烈得很。”

她顿了顿,嘴角勾起抹残忍的笑,“我们不过是想留她做媳妇,她倒好,拿起簪子就往自己脖子上戳,溅得满地都是血,晦气得很。”

“你怎么能说得这么轻松?”祝卿安的声音陡然拔高,眼眶瞬间红了,“那是条人命啊!”

“人命?”李渔儿嗤笑一声,“在这山里,人命还不如头野猪金贵。她死了,我们就把她拖去后山埋了,谁还记得?要不是你这贵人带来个更厉害的,我们现在……”

“够了。”卿无咎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竹楼里瞬间安静下来,连风穿过竹篾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那女子的怨气还在这屋里。”卿无咎看向墙角的阴影处,那里的光线似乎比别处更暗些,隐约能看见团模糊的白影,“她死得不甘,魂魄被执念缚着,入不了轮回。”

李渔儿和李子听后,脸色更加苍白,他们不停地摇头,想要否认,但卿无咎的话却像一道铁链,将他们牢牢地锁在了罪恶的深渊。

祝卿安猛地回头看向那阴影,鸡皮疙瘩瞬间爬满了脊背。她想起南汐说过,不入轮回的魂魄,要在世间受无尽的孤寂,比生孩子的疼还要难熬千百倍。

李渔儿卿无咎,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那我们……我们该怎么办?”

卿无咎多声音不带一丝感情:“你们所欠的,终将要还,冤有头,债有主。”

卿无咎的话让李渔儿的心中充满了恐惧和绝望,而李子则显得更为慌张和不安,面对这个不争的事实,他们二人没有丝毫后悔之意,只有愤恨。

她走到卿无咎身边,低声问道:“我们真的不能帮帮她吗?”

卿无咎沉默片刻,缓缓开口:“世间之事,皆有因果。他们种下恶因,自当承受恶果。我们能做的并不多。”

“怎么帮?”他反问,“化解怨气,需得施害者真心忏悔。可你看他们,有半分悔意吗?”

“啊?不是,我是说能不能帮被他们害的那个女子。”祝卿安忙解释的。

李渔儿和李子听到这话,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脸色瞬间惨白。

他微微叹息,道:“世间之事,往往复杂难明。那女子因他们而死,她的怨气凝结成灵,盘踞于此。若想化解她的怨气,唯有让他们真心忏悔。”

卿无咎的话在祝卿安心中回荡,她看着眼前的姐弟二人,心中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她无法想象,那个因他们而死的女子,如今是如何在这世间徘徊,她的怨气又是多么深重。

李子率先哭喊起来:“我们错了!我们真的错了!求仙长救救我们!我们再也不敢了!”他涕泪横流,额头在竹凳上磕得咚咚响,“那丫头是自己要死的,不关我们的事啊!”

李渔儿也跟着哀求,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仙长饶命!我们愿意给她烧纸钱,愿意给她立牌位,求她放过我们……”

祝卿安看着他们丑态毕露的样子,只觉得一阵恶心。这哪里是忏悔,分明是怕了那女子的怨气,怕了卿无咎的神通。

卿无咎的声音里带着淡淡的嘲讽,“这就是他们的悔意,基于恐惧,而非愧疚。就算今日应了他们,过个一年半载,他们又会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说不定还会再做同样的事。”

祝卿安沉默了。她知道卿无咎说得对,可看着那团在阴影里瑟缩的白影,想起那个用簪子结束自己性命的陌生女子,她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那……至少让他们把她好好埋了吧。”

祝卿安对姐弟二人说道:“找个向阳的地方,别让野兽再刨出来。再给她立块木牌,写上‘无名女’也好,总比孤零零地烂在土里强。”

李渔儿和李子连忙点头,像小鸡啄米似的:“我们照做!我们一定照做!”

祝卿安没再看他们,转身走到卿无咎身边,轻声道:“我们走吧。”

卿无咎看着她泛红的眼眶,终究没说什么,只是抬手挥了挥。捆着李渔儿姐弟的麻绳骤然断开,他们踉跄着跌在地上,却没敢再乱动,只是用惊恐的眼神看着他们。

走出竹楼时,晨光正好穿过竹林,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竹香和泥土的气息,昨夜的血腥气和算计仿佛都被这晨光涤荡干净了。

祝卿安回头望了眼那座孤零零的竹楼,隐约能看见墙角的阴影里,那团白影似乎舒展了些,像在无声地谢她。

“人心,真的这么可怕吗?”她轻声问,声音被风吹得散了些。

卿无咎走在她身侧,步伐平稳。“不全是。”他淡淡道,“但你要记住,不要用自己的善良,去赌别人的良心。”

祝卿安没再说话,只是跟着他一步步走出竹林。

大恶藏于心,别人自然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