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唐高宗咸亨三年,长安城刚入冬不久,肃杀寒气便迫不及待地裹住了这座天下雄城。曾庆裹紧身上半旧的青布夹袄,脚步匆匆地穿过西市喧闹的人流。他特意选了人声鼎沸的时辰出门,只为淹没自己——淹没那张在漫长岁月里,早已看腻、却始终未变的年轻脸庞。千年来,他习惯了这种喧闹的掩护。

忽然,一声刺耳、全然不属于此地的惊呼在他身后炸开:“我C!这TM哪儿啊?!”

那声音嘶哑,带着一种曾庆从未听过的、滚烫的惊惶。

曾庆猛地顿住脚步,这声音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刺透了他千年累积的麻木外壳。他循声扭过头,瞳孔骤然收缩。

就在几步开外,一个年轻男子正跌坐在冰冷污浊的泥地上,狼狈不堪。他穿着样式古怪至极的紧身衣物,靛蓝的颜色在灰扑扑的街市中格外扎眼。他头发极短,根根竖立,如同受惊的刺猬。一张年轻的脸庞因极度的惊恐而扭曲,嘴唇惨白,微微哆嗦着。他手忙脚乱地扒拉着背上一个同样古怪的背囊,拉链发出“呲啦呲啦”的噪音,在一片嘈杂中竟显得异常清晰。

“唐朝!长安!西市!”旁边一个卖炭的老翁没好气地吼了一声,又低声骂了句,“哪儿来的疯汉?挡老子生意!”

“唐……唐朝?”地上的年轻人眼睛瞪得溜圆,眼珠子几乎要掉出来。他猛地抬起头,茫然四顾,目光扫过周围攒动的幞头、襕衫、胡服,扫过街边热气腾腾的胡饼炉子和悬挂的羊头,最终,那死焦的、濒临崩溃的目光,死死地、牢牢地钉在了曾庆脸上。

那一刻,曾庆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跳。他活了太久,见过无数张脸,早已习惯遗忘。可眼前这张年轻、惊恐、写满“格格不入”的脸,竟像一枚滚烫的烙印,带着一种宿命般的蛮横,直接烫进了他沉寂千年的灵魂深处。一种极其陌生的感觉,如同冰封河面下的暗流,悄然涌动。

年轻人挣扎着想爬起来,手脚却如同新生的鹿羔般不听使唤。他盯着曾庆,眼神里全是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绝望和哀求,嘴唇翕动,却只能发出不成调的“嗬嗬”声。周围好奇、鄙夷、戒备的目光像无数细小的针,密密地扎向他。

曾庆鬼使神差地走上前去,弯下腰,伸出了手。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迟疑。年轻人冰凉的、微微颤抖的手猛地抓住了他伸出的手腕,那力道大得惊人,仿佛要将他的骨头捏碎。借着曾庆的力量,年轻人总算站了起来,双腿仍在打颤,身体大半重量都倚靠过来。

“跟我走。”曾庆的声音低沉平缓,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水。他扶着这个从天而降、满身谜团的年轻人,拨开人群,快步离开这片喧嚣之地。他能感觉到倚靠着自己的躯体在剧烈地颤抖,冰凉的汗水透过那层薄薄的靛蓝布料,渗入自己的衣袖。

他没有回头去看那些指指点点的路人。他的目光落在年轻人那只死死抓着自己手臂的手上,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一种奇异的感觉在曾庆心底弥漫开来:这突如其来的闯入者,这混乱不堪的相遇,或许……会是他漫长到令人窒息的永恒里,唯一的一点变数?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随即被更深的疑虑淹没。他只知道,此刻,他不能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