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喉头干涩发紧,他张了张嘴,最终,只从齿缝间挤出三个字,沉重得如同灌了铅:

“我……试试。”

烟波湖的风裹挟着水汽和沉香的余韵,卷过水榭深处。帘后那剧烈起伏的模糊轮廓,似乎在这一刻,极其轻微地……松懈了一瞬。随即,是更深的死寂弥漫开来。

“好。”沈知微的声音重新恢复了那种冰封般的平静,听不出悲喜,“给你最好的料,最静的地方,最亮的灯。需要什么,开口便是。只有一条——”

她顿了顿,那寒潭水般的声音里淬上了不容置疑的锋刃:“人偶未成之前,你不得离开这水榭半步。此事若走漏半点风声……”后面的话没有说完,但那股森然的杀意已透过纱帘,无声地扼住了陈砚的咽喉。

两名玄甲军士如同影子般,无声地出现在他身后,取代了引路者的位置,一左一右,将他牢牢钳制。

从那天起,陈砚便被囚禁在了这座华美的水牢深处。

水榭东侧一间临湖的静室被清理出来,成了他的“工坊”。上等的澄泥被源源不断地送来,细腻如膏脂,散发着泥土最本真的微腥。淘洗捶打泥料的木桶、转盘、各式各样的塑刀刮片、支撑骨架的竹木……凡有所需,只需开口,立刻便会有沉默的侍女送来,如同幽灵。

他开始了漫长而孤寂的塑造。

最初的骨架是沉默的。挑选韧性极佳的竹枝,烘烤定型,再用细麻绳反复捆扎,搭起一个与真人等高的框架。每一根竹枝的弯折角度,都需反复比对那张仕女图,揣摩画中人的姿态神韵。沈知微画中的姿态是微微侧首,带着一丝少女的矜持与好奇。陈砚的手指抚过竹枝的关节,想象着血肉即将覆盖其上的感觉。

泥料的上身过程枯燥而艰辛。最内层是粗泥,混合着切碎的麻丝,增强筋骨。一层层覆上去,用力拍打夯实,如同为这具未来的“替身”铸造血肉之基。汗水顺着陈砚的额角滑落,滴在粗糙的泥胚上,瞬间被吸收,只留下一个深色的圆点。他浑然不觉,全部心神都沉浸在线条的堆砌之中。

军士如同两尊没有生命的铁像,守在静室门外,只在他需要取用工具或泥料时,才移动一下脚步,目光始终如冰冷的铁锥,钉在他忙碌的背影上。送饭的侍女脚步轻得如同猫,将食盒放在门口便迅速退开,从不与他有任何眼神接触。整座水榭,除了风雨声和他拍打泥胚的单调声响,再无其他活气。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有窗外的湖水由灰青转为墨黑,再被晨曦染上微光,周而复始。泥胚渐渐有了人形,粗粝的轮廓被一遍遍的精细塑刀修整、打磨。陈砚开始专注于面部的塑造。

这是最艰难,也最禁忌的部分。

他对着那幅被固定在木架上的仕女图,目光在画中少女明媚的眉眼和窗外浩渺的烟波之间来回游移。画是死的,人却在帘后。他从未真正看清过沈知微的脸,那重重鲛绡纱后的惊鸿一瞥,只剩下一个模糊却萦绕不去的侧影。

他只能凭借画,凭借那夜她声音里泄露出的破碎情绪,凭借自己作为匠人对“人”的细微观察与理解,去揣摩、去捕捉那隐藏在尊贵身份和冰冷威仪之下,属于“沈知微”本身的灵魂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