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要求都精准而苛刻,像一把把冰冷的小锤敲在陈砚心上。他捏塑半生,从未接过如此诡谲而沉重的活计。
“这……”他试图开口。
“要它能哭,能笑。”帘内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那冰冷的表层下翻涌起某种激烈而绝望的情绪,几乎要冲破鲛绡纱的阻隔,“要它……能替我说话!能替我……嫁人!”
最后两个字,如同淬了毒的冰针,狠狠刺入水榭凝滞的空气,也刺穿了陈砚强装的镇定。他猛地抬眼,望向那重重纱帘后的模糊身影,眼底是无法掩饰的惊涛骇浪。
替嫁?和亲?塞外?蛮族?
零碎的词语瞬间在他脑中炸开,串联起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真相。画中那明媚的少女,眼前这威仪深重却掩不住绝望的贵人……她们是同一个人!是那位即将被送往塞外和亲、名动京华的沈氏贵女——沈知微!
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陈砚。他一个籍籍无名的泥腿子匠人,竟被卷入这庙堂倾轧、牺牲女子换取苟安的肮脏棋局之中!捏一个泥偶,代替活生生的贵女,去承受那蛮荒之地的蹂躏?这念头本身就如同毒蛇,缠绕上来,令人窒息。
“贵人……”陈砚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泥胎终究是泥胎,纵有七窍,亦是无魂之物。哭笑言语,此乃鬼神之工,非人力……”
“啪!”
一声脆响打断了他未完的话。是瓷器碎裂的声音,从帘内传来,伴随着侍女们压抑的惊呼和瞬间跪倒的窣窣声。
“鬼神之工?”沈知微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如同绷紧到极致即将断裂的琴弦,那层冰冷的威仪外壳彻底碎裂,露出底下翻滚的岩浆般的愤怒与不甘,“我沈知微的命,难道就由得鬼神摆布?由得那些坐在金銮殿上、满口仁义道德的衣冠禽兽摆布?”
她的喘息声透过纱帘传来,带着破碎的痛楚:“他们怕了!怕北狄的铁蹄踏破潼关!舍不得自己的金枝玉叶,就推出我沈家女儿去填那虎狼之口!用我的血,去染红他们的顶戴花翎!”
字字泣血,句句诛心。水榭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她压抑不住的、带着哽咽的喘息在回荡。那模糊的侧影轮廓剧烈地起伏着,仿佛随时会碎裂开来。
过了许久,那激烈翻涌的情绪似乎被强行按捺下去,声音重新变得冰冷,却带着一种更深的、令人心头发紧的疲惫与决绝:
“陈砚,你只需告诉我,”她问,声音轻得像叹息,却重逾千斤,“你能不能……让它‘像’?像到足以……以假乱真?”
陈砚跪在冰冷刺骨的金砖地上,垂着头。水榭外,烟波湖上风雨如晦。他看不见沈知微的脸,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重重纱帘后投射过来的目光——那是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的目光,是祭品在屠刀落下前绝望的凝视。
这目光,比军士的刀锋更利,比贵人的威压更沉,直直刺入他灵魂深处。他引以为傲的技艺,他安身立命的手艺,此刻竟成了这残酷棋局中最锋利也最悲哀的一枚棋子。
指腹下意识地捻动着,那熟悉的澄泥触感仿佛还在,提醒着他这双手曾赋予无数死物以生命的神韵。而这一次,他要赋予的,却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走向毁灭的“替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