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窝囊在人群最后面,像只鹌鹑,恨不能把脸埋进地里。那震天的喧闹是别人家的戏台,与我无关。爹这“家后院”,我终究是“耍”得漏洞百出、狼狈不堪。
“天字甲号!唐……唐一考!状元——唐一考何在?”那中气十足的唱名声,如同九天霹雳,穿透所有喧嚣精准无误地砸在我耳膜上。
嗡——!
脑子一片空白。人群瞬间炸开锅!无数目光如同利箭般在我身上乱戳。“唐一考?谁啊?”“没听说过的名字!”“莫不是哪家权贵走了天大狗屎运?”
书童在身后狠狠杵了我一肘子,嗓子尖得快劈叉:“少爷!中了!中了!您是天字甲号!状元!状元啊少爷!”
我被他连推带搡地撞到前排。红彤彤、刺眼醒目的皇榜就在眼前,榜首三个遒劲的大字,墨迹淋漓——唐一考!
是我!真的是我!一股热气“腾”地从脚底板直冲脑门顶!爹!我的老爹爹!您可真是我唐一考的指路明灯、通天梯子!那点仅存的惶惑不安,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的、不劳而获的狂喜冲得七零八落。那铺天盖地的艳羡与嫉妒的目光,此刻成了滚烫的按摩油,熨帖得我浑身舒泰,骨头缝里都透着得意!
就在这时,胳膊被人轻轻一碰。一个头戴普通毡帽、穿着洗得发白藏青布袍的老者站在我身侧,他身量中等,脸上沟壑纵横,唯有一双眼睛沉静如水,却又带着一种洞察秋毫的亮。“状元郎大喜,好才华呀。”老者开口了,声音平淡温和,却奇异地压制了四周的嘈杂,“不知可否请状元郎屈尊移步,借一步说话?老朽有一篇关于‘为君之道’的拙作,想请状元郎品评一二。”
品评?我脑袋还晕乎在“状元”的光环里没回过神。老者说着,已从袖中不疾不徐抽出一份折叠工整的宣纸稿子,递到我眼前。
“啊?哦…好…”我下意识双手接过,那纸上墨痕新鲜,字迹雄浑苍劲。我深吸一口气,带着满腔“新科状元”即将指点江山的豪情壮志,一行一行扫下去。
第一个字映入眼帘,心跳就开始莫名地发虚。待看到第二行,后背好像瞬间爬满了湿冷的虫子。看到第三行……额角的汗已经凝成了水珠往下滚落。这文章…这思路…这引经据典、纵横捭阖的气度…每一个字都如同滚烫的铁块烫在我粗浅的认知上。喉咙深处泛上一股强烈的腥甜味,我的脑子彻底糊成了一锅熬烂了的浆糊,一片混沌空白,只觉得那些字张牙舞爪,全都嘲讽地看着我,像是在问我:“你凭什么?”
时间被拖得无比漫长,又仿佛只过了一瞬。冷汗湿透了新贡生的吉服下摆。终于,我听见自己干涩的嗓子挤出了几个字,声音飘忽得像鬼魂在说话:“这……这文章……立意高……高远……学生……愚钝……尚……尚不能……”最后那句“无法置评”卡在喉咙里,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耻辱感烧得我脸颊滚烫。
老者静静地看着我,那双刚才还温和的眼睛,此刻平静得像两口古井,深不可测。他慢慢地收回了那篇手稿,折好,重新纳入袖中,声音依旧平淡无波:“状元郎谦虚了。只是老朽有一点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