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贡院那条专门隔出来的“考试大道”,诡异的气氛就像水银一样无声无息地浸漫开来。守卫的差役眼神锐利,本如饿狼盯肥羊般扫视每一个提考篮的学子。可那刀子般刮过我的目光,却在触及我衣襟的刹那,瞬间融化、柔和,甚至还带上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惶恐?
等我走进大门,跨过那道隔绝天下的门槛,诡异感瞬间炸裂到了顶点!那个本来一脸公事公办、苦大仇深的门吏,眼皮猛地一跳,旋即堆起满脸夸张到近乎扭曲的谄媚笑容,腰弯得能钻桌子底:“哎哟!这位公子爷您来啦!路上辛苦辛苦!小的给您带路?水牌这边拿!茶是新上的龙井,您要不来点润润喉?看您脸色……昨晚没歇好?”
他这音量放得不高不低,恰好能让附近等着检查搜身的几十个学子听个一清二楚。无数道目光,从惊疑、到妒忌、再变成刀子般扎人的嫉恨,齐刷刷地聚焦在我背上。我甚至清晰地听到一声压抑不住的鼻音:“嘁!定是哪家的权贵子弟,瞧那狗腿样儿!” 另一个声音凉飕飕地接道:“何止权贵,怕是通天了!”
考号甬道逼仄,此刻却在我面前奇迹般地“宽”了起来。前面有两个低声探讨题目的考生,其中一个回头瞥见了我,脸上如同瞬间覆盖了一层冷霜,他一把扯住同伴的胳膊,两人一声不吭,蹭着墙根,极其迅速地给我让出一条“开阔大道”。那沉默的、混合着敬畏与鄙夷的目光比刀剑还要刺人,我的额头冷汗密布,黏腻腻的,仿佛能听到每一滴汗珠砸在青石砖上的脆响。
我几乎是同手同脚挪进自己的号舍的,刚一坐下,那个殷勤过度的门吏居然真的提溜着一把崭新的朱砂泥小茶壶和小盏,跟个幽灵似的摸了进来:“茶水给您搁这儿,有什么吩咐您尽管说!门口随时有人!”
门“吱呀”一声从外面带上了。我那方逼仄的考号里只剩下孤零零的我和那壶还在丝丝冒热气的“顶级龙井”。我环顾四周,那熟悉而陌生的号板、那窄窄的砖缝、那头顶被切割成方块的一小块天光……爹啊,您这“家后院”,门槛够高,玩得人心惊肉跳啊!
接下来的几天,我的笔墨字迹连同这方寸天地里稀薄的空气,都写满了四个大字——如坐针毡。落笔吧,心虚得厉害,那感觉比赤身裸体站在闹市还惶恐;不写吧,又怕更不像话。硬着头皮在考卷上涂鸦了些半生不熟的大道理,字里行间都透着我自己都看不下去的窘迫,写完后卷面如同刚经过一场败仗。每写完一行,脑子里就不由自主地浮现那几个烫金的名讳——李崇文、王德言……他们拿着这堆不堪入目的“狗屎”,要怎么替我这扶不起的“烂泥”砌上金碧辉煌的宫墙?想想就让人眼前发黑。好几次巡逻的考官(后来知道,大概是某个“自己人”)从我号舍前踱过,背着手,看似不经意地瞄一眼我卷面,我清晰地看见他喉结急速滚动了一下,嘴角狠狠地、狠狠地朝下一抽,随即脚步加快,逃也似的去了隔壁号舍,像是多待一刻就会被我的才学污染灵魂。
终于捱到龙飞凤舞的放榜日。贡院外的照壁前人挤得如同塞满的蒸笼,水泄不通。锣鼓、鞭炮、撕心裂肺的喊叫声、夹杂着得意狂笑和绝望嚎哭,各种声音搅成一锅黏腻混乱的沸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