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暑假的蝉鸣与水影
暑假的最后三个星期，像一块被烈日烘烤得滚烫的石头，沉沉地压在江南这个小山村的上空。前几日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洗刷了连日来的燥热，也给后山那个沉寂多时的水坑注满了浑浊的雨水。此刻，坑水沉淀下来，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深沉的绿。岸边的蕨类植物、歪斜的老松树，连同灰蒙蒙的天空，都被这面巨大的、安静的绿镜囫囵吞下，倒映出一片扭曲而静谧的世界。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腥气、腐烂落叶的微酸，以及山雨过后特有的、浓得化不开的水汽，粘稠得让人呼吸都带着重量。
四个十四岁少男少女，打破了山林的寂静，沿着蜿蜒的羊肠小道向上攀爬。打头的少年叫毛为胜。汗水浸透了他额前过长的头发，一绺绺紧贴在黧黑的额角和耳朵上。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明显大了不止一号，空荡荡地罩在瘦骨嶙峋的身体上，肩线垮到了胳膊肘，下摆几乎遮住了半条同样不合身的、裤脚磨得毛边的长裤。唯一显出点青春活力的，是他那尚未被沉重生活完全压垮的身高，像一株在贫瘠石缝里挣扎着拔高的野草。他手里拎着一个破旧的塑料袋，里面装着廉价的膨化食品。
紧跟在他后面的是马乐。与毛为胜形成刺目的对比：头发清爽干净，穿着合身的浅色T恤和运动短裤，脚上是崭新的运动鞋，整个人像从城里画报上剪下来贴在这山野背景里的。他脸上总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仿佛周遭的闷热和尘土与他无关。他肩上斜挎着一个水壶，手里把玩着一把看起来颇高级的塑料水枪。
再后面，是一个穿着长袖衬衫和长裤的女孩，即使在这样酷暑难耐的天气里，她也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仿佛要隔绝外界的一切。她是王茜茜。长而柔顺的头发被简单地束在脑后，露出苍白而秀气的侧脸，眼神里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疏离和疲惫。她默默地走着，手里捏着一小包话梅。
最后跟着的是包亚丽，圆圆的脸蛋上沁着汗珠，穿着印有卡通图案的短袖T恤和牛仔短裙，显得活泼许多。她手里也拿着一把水枪，好奇地东张西望，时不时抬手擦汗。“喂，茜茜，你不热吗？”她快走两步，凑近王茜茜问道。
王茜茜只是轻轻摇摇头，没说话，目光投向远处那片幽深的水坑。
“你们暑假作业都写完了吗？”马乐的声音带着点漫不经心，打破了沉默。他拧开水壶喝了一口，水珠顺着他干净的下巴滑落。
“作业？”毛为胜头也没回，发出一声短促的、近乎嘲弄的笑，“你啥时候见我写过那玩意儿？反正混完初中我就出去闯，老师？呵，早懒得管我了。”他的声音在闷热的空气里显得有些粗嘎。
“茜茜肯定是写完了的吧？”包亚丽接口问道，语气里带着点羡慕。
王茜茜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声音低低的，像叹息一般：“写完了……又有什么用呢。”她踢开脚边一颗碍事的小石子，“也带不走我，去不了大城市。”
“咦？不是说你爸妈答应你考满分就带你去玩吗？”包亚丽惊讶地睁大眼睛。
“他们每次都这么说，”王茜茜的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蜿蜒的小路，“每次。这次说好了暑假作业写完就去住几天，我熬了两个通宵写完，电话打过去……他们说，快开学了，来了也没意思，不如待在老家。”她深吸一口气，山林的湿气似乎也带着重量，压得她胸口发闷，“他们……只带我哥在身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