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暮色四合,江听夏的跑车如一道红色闪电划破城郊的寂静,车子一个急刹停在锈迹斑斑的景区大门前,昔日的售票亭早已坍塌,只剩下半堵爬满藤蔓的砖墙。

江听夏推开车门,冷风裹挟着潮湿的水汽扑面而来。

这片隐匿在城郊深处的荒废景区,曾是盛京人避世的好去处,十年前,当城市的高楼还未蔓延至此,通往景区深处的碎石小径两旁长满茂密的冷杉,将外界的喧嚣隔绝得一干二净。

那时她和陈聿川最喜欢在周末来此休憩,只为寻找那处藏在景区最深处的隐秘湖泊——格林湖。

要找到它并不容易,需要穿过一片野生蓝莓丛,再绕过几块形似巨人的风化岩石。

格林湖最令人难忘的是湖中那片野生荷塘,盛夏时节,粉白的荷花在晨雾中次第绽放,偶尔有翠鸟掠过水面,惊起一池涟漪,将荷香搅散在湿润的空气里。

湖面永远笼罩着一层薄雾,朦胧中透着几分不真实,倒真像是从童话里遗落出来的秘境——或许正是这份梦幻般的诡谲,才让当地人给它冠上了"格林"这个名字。

那时的他们会带着一本《湖滨散记》,在湖畔的岩石上一坐就是一整天,那时的沉默是舒适的,不需要刻意寻找话题。

如今的格林湖只剩下一块歪斜的木牌,上面用褪色的红漆写着警告:"水域危险,禁止入内"。

据说五年前开始,有游客在湖边失踪,还有人声称在月夜看见湖面浮现出巨大的金色眼睛。

渐渐地,荒诞的传说取代了浪漫的故事,这个景区也就此荒废。

江听夏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开到了这里,艰难地穿过一片疯长的野蔷薇丛,眼前的格林湖已经完全变了模样。

原本平整的木质栈道如今七零八落地漂浮在水面上,像被巨兽撕碎的骨架。湖水也不再是记忆中的碧绿色,而是泛着一种说不清的浑浊。

唯有湖心的那片荷花,依旧开得不管不顾,粉白的花瓣在暮色中微微发亮,荷叶层层叠叠地铺满半个湖面。

江听夏站在湖边出神时,身后突然传来枯枝断裂的脆响。陈聿川气喘吁吁地拨开最后一片灌木,昂贵的西装外套上沾满了苍耳和蛛网。

"这鬼地方怎么破败成这样?"他皱眉拍打着裤腿上黏着的鬼针草,意大利手工皮鞋已经蒙上一层泥灰,"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这些杂草刮得我腿疼。"

他的抱怨声惊起了荷塘边的几只夜鹭,扑棱棱地掠过水面。

江听夏没有回头,只是望着被鸟翅搅碎的薄雾。

记忆中那个会为她拨开荆棘的少年,如今连几株野草都忍受不了。

"听夏,"陈聿川终于走到她身后,语气里带着强压的不耐,"你闹够了没有,这种破地方万一遇到危险..."他一把攥住她的手腕,腕表折射的冷光晃得她眼睛疼,"知不知道我推掉了和罗斯柴尔德代表的会议!"

江听夏没有说话,目光落在陈聿川的衣领上,那上面萦绕着若有若无的甜腻香气——是陈雨桐最爱用的那款"黑鸦片"香水。

他们分明一整天都在一起。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陈雨桐拿了镯子?

"好,就算桐桐戴的镯子和江阿姨的像,"他拇指重重碾过她掌心掐出的月牙痕,"值得你当着全家发疯?"

远处雷声闷响,陈聿川突然放软声调,指尖抚上她苍白的脸:"当年江叔叔临走前,我答应过要照顾你——"他的呼吸喷在她耳畔,混着陈雨桐的香水味,"但你不能总是胡闹,你知道我工作已经很累了,如果你都不理解我…"

又是这些话,江听夏心底涌上一阵恶心,后退半步,鞋跟陷入潮湿的苔藓。

陈聿川眼神一暗,猛地拽她入怀:"跟我回去!这破湖早被化工厂污染了,有什么可看的?"

"放开!"她肘击他肋下的动作干净利落——这是林绵绵教的防身术,陈聿川闷哼一声松开了手。"江听夏!除了我,这世上还有谁受得了你的——"

话音未落,就在陈聿川松手的瞬间,江听夏踉跄着后退,鞋跟踩在湿滑的青苔上跌入湖中——

"砰!"

湖水从四面八方涌来,瞬间吞没了她的惊叫。

下坠。

起初是浑浊的绿,像隔着一层毛玻璃。阳光被水面割裂成碎片,在她眼前摇晃,越往下,水却越发清澈,仿佛坠入一块巨大的翡翠内部。

水草如鬼魅般浮动,细长的叶片拂过她的脸颊,又痒又凉。湖底铺着厚厚的淤泥,几块布满青苔的巨石沉默地伏在那里,像沉睡的巨兽。

就在即将触底的瞬间——

她的视线对上了巨石后方的一双眼睛。

那一秒,时间仿佛凝固。

江听夏的心脏狠狠撞向肋骨,而那双眼睛的主人——一个模糊的、泛着碧绿色光泽的身影——竟也明显地瑟缩了一下,像是被她吓到般往后躲了躲。

太近了。

江听夏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个生物因紧张而绷紧的躯体在水中微微震颤,模糊的水底却让她看不清它的全貌。

就在她即将砸进淤泥的前一刻

"哗——"

一双手猛地拽住了她的肩膀。陈聿川的脸在气泡中扭曲,他拼命将她往上拉。

江听夏本能地划水,可右脚突然一紧——

水草像活物般缠了上来。

她蹬腿挣扎,却只让缠绕更紧。抽筋的疼痛从小腿炸开,她呛了口水,视野开始发黑。

就在这时——

巨石后的生物突然动了。

它箭一般冲来,张开布满细齿的嘴,精准地咬断缠住她的水草。

与此同时,陈聿川似乎察觉到她的异样,另一只手猛地抓住她的脚踝向上拽——

冰凉的蹼爪托住了她的脚底,用力一推,陈聿川顺利的拉着江听夏游了上来。

两人破水而出的瞬间,冷空气灌入江听夏的肺部,她剧烈地咳嗽起来,湖水从鼻腔和唇角溢出。

陈聿川的手臂紧紧箍着她的腰,拖着她往岸边游去。

"没事了,没事了......"他的声音紧绷,手掌用力拍着她的后背,帮她吐出呛入的水。

江听夏浑身发抖,眼前一阵阵发黑,只能任由陈聿川将她打横抱起,大步离开湖边。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她艰难地转过头,最后望了一眼格林湖——

水面已经恢复了平静。

薄雾重新笼罩湖面,荷花静静摇曳,仿佛方才的惊心动魄只是一场幻觉。

而在她看不见的角落——

一片高擎的荷叶后,水面忽然荡开细微的涟漪。

一只手蹼缓缓拨开遮挡视线的叶片,指尖还挂着几缕被咬断的水草。

它静静地望着江听夏离去的方向,直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暮色中,才无声地沉入湖底…

江听夏是在一阵刺鼻的消毒水味中醒来的。

她刚睁开眼,就看见陈雨桐坐在床边,,一股浓烈的香调混着消毒水味钻进鼻腔,让她太阳穴突突直跳。

见她醒来,陈雨桐立刻凑过来,声音甜得发腻:"嫂子终于醒啦?可把哥哥急坏了~"

她眨着无辜的大眼睛,"都怪我不好,让你误会了......"她说着就要去握江听夏的手,"早知道嫂子这么喜欢这个镯子,我直接送给你就好啦,何必......"

话虽这么说,她的手指却紧紧扣着镯子不放,水汪汪的眼睛不时瞥向陈聿川。

"只是..."她突然压低声音,用刚好能让陈聿川听见的气音说,"没想到嫂子气性也太大了,怎么能想不开到跳湖呢..."

江听夏直接抽回了手。

陈雨桐立刻红了眼眶,咬着嘴唇看向陈聿川:"哥哥,嫂子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陈聿川皱眉走过来,声音冷硬:"听夏,桐桐已经道歉了,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

江听夏本就不舒服,索性直接翻过身,背对着他们。

"嫂子......"陈雨桐突然提高声音,"你不能这样对哥哥!是他救了你啊!要不是哥哥跳下去,你现在早就——"

"够了。"江听夏猛地坐起来,眼前却一阵发黑,没说出口的两个字从病房外传来。

房门被猛地推开,林绵绵踩着马丁靴大步跨进来,黑色工装裤上还沾着机车上的雨水,她人未到声先至,嗓音清亮锋利:"陈雨桐,你怎么不去南曲班子唱戏啊?"她抱着手臂,上下打量着陈雨桐,"就你这演技,当个角儿绰绰有余,装什么豪门千金?"

陈雨桐脸色一僵,还没来得及反驳,林绵绵已经一个侧身,肩膀故意重重撞开她,稳稳占据了病床前的C位。

"还有你——"她转头看向陈聿川,丹凤眼里满是讥讽,"就你还配说救了她?"她冷笑,"没有你,她根本掉不下去。"

陈聿川脸色瞬间阴沉:"林小姐,注意你的言辞。"

"言辞?"林绵绵嗤笑一声,"陈总还是先注意注意自己的袖扣吧。"她意有所指地瞥向他完好无损的袖口,"跳湖救人还能这么体面,不愧是藏锋集团的准...继承人。"

陈雨桐猛地瞪圆眼睛,像只炸毛的猫一样怒视着林绵绵。

后者冷笑一声,突然撸起袖子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肌肉,在陈雨桐面前示威性地晃了晃:"干嘛,找打?"

她眼眶说红就红,立即拽着陈聿川的袖子往他身后躲:"哥哥,她怎么这么没素质......"

"都别吵了。"江听夏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却让病房瞬间安静。

她疲惫地闭上眼睛,"我想静静。"

陈聿川下颌线绷紧,最终冷冷道:"好。"他拽过陈雨桐的手腕,"既然你朋友来了,就让她陪着你。"走到门口时,他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公司还有重要的会,我先走了。"

门被重重摔上。

林绵绵翻了个白眼,从口袋里掏出一部手机:"喏,你落车上的。"她顿了顿,"还有......"她调出一段视频"你猜我在你从陈家跑出去后拍到了什么?"

林绵绵把手机往病床上一扔,屏幕上陈雨桐正对着电话得意地笑:"妈,她终于被我逼急了。"

视频结束,林绵绵一把收回手机,咬牙切齿地骂道:"操!我就知道!这对绿茶母女早就算计好了!"她气得在病房里来回踱步,黑色马丁靴踩得地板咚咚响,"陈聿川那个狗东西八成也是看中了你手里的股份!什么狗屁青梅竹马,全是生意!"

这一切和江听夏心中料想得差不多,她轻轻摩挲着被单,语气平静:"我知道。"

"你知道?"林绵绵瞪大眼睛,"那你还——"

"不急。"江听夏抬眸,眼底冷静得近乎锋利,"我在等一个底线。"

"什么底线?"

"一个能让我彻底放下所有顾忌,包括对我爸承诺的底线。"她语气很淡,却带着某种决绝,"我在赌它会不会发生。"

林绵绵愣住,随即反应过来:"……你不是在赌陈聿川会不会回头,你是在等他彻底踩过那条线?"

江听夏没回答,只是轻轻扯了下嘴角。

林绵绵盯着她看了几秒,突然笑了:"行啊听夏,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江听夏从来不是耽于幻想的恋爱脑。她太懂得承诺的重量,就像父亲临终时交托的那双手,她固执地守着这份责任,用尽全部温柔去等待——等待一个能让自己问心无愧转身的理由。

她比谁都清楚,陈雨桐张牙舞爪的骄横不过是层脆弱的壳。那个躲在华丽表象下的,始终是惶恐不安的灰姑娘。突如其来的富贵成了不合脚的水晶鞋,原生家庭带来的匮乏感让她永远学不会得体地拥有,只会像饿狼般觊觎别人的所有。

而陈聿川...他早已沉溺在拯救者的角色里不可自拔。那些拙劣的谎言,他不是看不清,而是不愿看清。或许对他而言,这种虚假的依赖比真实的情感更让人安心——毕竟施舍比平等相处容易得多,怜悯比真心相爱省力得多。

让他们演下去吧,她还有耐心。

林绵绵皱着眉打量着眉头紧锁的江听夏:"既然你心里都门儿清,怎么还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江听夏却突然开口:"因为比起他们,我现在更在意另一件事。"

"什么事?"

"……你说格林湖里,是不是真的有什么东西?"

林绵绵的表情瞬间凝固,随即翻了个巨大的白眼:"江听夏!你该不会是被水泡坏脑子了吧?"她伸手去摸江听夏的额头,"缺氧幻觉?"

江听夏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我落水的时候,好像看到湖底有什么在看着我。"

林绵绵的表情瞬间变得古怪:"……你不会想说,是水鬼吧?"

"我不知道是什么。"江听夏摇头,"但……。"

林绵绵盯着她看了几秒,突然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你该不会是发烧了吧?"

江听夏轻轻推开她的手:"我没疯,也没发烧。"

林绵绵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咧嘴一笑:"行吧,别想了,等你好了我陪你再去看看。"

"不过,"她眯起眼睛,"如果真有水鬼,我就把它捞上来炖汤。"

江听夏终于笑了,转头望向窗外。

她记得湖底那双金色的眼睛。

记得托住她脚底的冰凉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