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仪训练的强度在接下来的几天有增无减。林晚像一块被投入冰冷模具的生铁,在周女士严苛的捶打下,艰难地改变着自己的形状。她学会了如何在坐下时不发出声音,如何在行走时裙摆不动,如何用最标准的姿势端起一杯红酒而不洒出一滴,如何在舞池中跟随引导而不踩到对方的脚。她的身体逐渐记住了那些刻板的规范,但眼神深处,那份倔强的光芒被小心翼翼地隐藏起来,覆盖上了一层名为“得体”的薄冰。
沈聿白极少在家。即使回来,也大多在深夜,直接进入书房或主卧,与林晚几乎没有交集。归云邸对他们而言,更像是一个共享的高级酒店套房,冰冷而缺乏生气。直到陈伯在晚餐时,用毫无波澜的语调通知:“林小姐,明晚沈老先生设家宴,请您和沈先生一同出席。礼服稍后会送到您房间。沈先生交代,请您务必准备充分。”
家宴!这两个字像一块巨石投入林晚刚刚勉强平静的心湖,瞬间激起惊涛骇浪。沈聿白的父亲!那个在沈聿白口中代表着家族压力和联姻意志的老人!她即将直面契约婚姻最大的考验场。
礼服在第二天下午准时送达。是一件Valentino的经典款黑色蕾丝长裙,优雅、保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性感。剪裁完美贴合她的身形,露肩设计勾勒出她优美的锁骨线条,裙摆如流水般垂坠。搭配的珠宝是一套简洁的钻石项链和耳钉,在灯光下折射出冰冷璀璨的光芒。陈伯带来的造型师团队花了近三个小时为她打理妆容和发型。镜子里的人,妆容精致无瑕,长发被优雅地盘起,几缕碎发慵懒地垂在颈侧,华服加身,璀璨夺目,美得令人窒息。然而林晚看着镜中的自己,却感到一阵强烈的陌生和疏离。这华美的躯壳之下,包裹着的是一个疲惫不堪、满心惶恐的灵魂。
傍晚六点,沈聿白的座驾准时停在门口。他穿着一身剪裁完美的Armani深色西装,身姿挺拔,气场强大。看到精心装扮后的林晚时,他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波动,快得让人无法捕捉。他没有赞美,只是微微颔首,示意她上车,目光便重新投向手中的文件,仿佛她只是一件需要被携带出席的物品。
车子驶向城市另一端的沈家老宅。与归云邸的现代极简不同,沈宅是一座占地广阔、气势恢宏的中西合璧庄园,透着老派豪门的厚重底蕴和历史沉淀。高耸的门廊,精心修剪的花园,穿着统一制服的佣人垂手侍立,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威压。
宴会厅灯火辉煌,巨大的水晶吊灯折射出令人目眩的光芒。长条餐桌上铺着雪白的桌布,摆放着成套的银质餐具和晶莹剔透的水晶杯。已经有不少人到场,衣香鬓影,觥筹交错,低声谈笑间流淌着无形的财富与权力。当沈聿白携林晚步入宴会厅时,几乎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探究、审视、好奇、轻蔑……各种复杂的情绪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
林晚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她强迫自己挺直脊背,脸上维持着周女士教导的、恰到好处的得体微笑,挽着沈聿白手臂的手指却冰凉僵硬,微微颤抖。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手臂肌肉的结实和透过衣料传来的温热,这唯一的支点让她不至于在汹涌的目光中倒下。
“聿白,来了。”一个威严而略显苍老的声音传来。
沈聿白的父亲沈宏远坐在主位上。他年约六十许,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两鬓微霜,面容与沈聿白有五六分相似,但线条更为冷硬,眼神锐利如鹰,带着久居上位的威压和审视。他穿着考究的深色唐装,手中盘玩着一对油亮的核桃,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林晚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评估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父亲。”沈聿白微微颔首,声音平稳无波,“这位是林晚。”
“沈老先生,您好。”林晚按照周女士的教导,微微躬身,声音尽量保持平稳,但尾音仍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嗯。”沈宏远从鼻腔里哼出一个音节,目光并未在林晚身上过多停留,仿佛她只是一件不值得多看的摆设,转向沈聿白,“苏家那丫头,前几天还问起你。静姝刚从欧洲回来,带了不少好东西,改天让她送些过来给你母亲……哦,忘了,你母亲不在了。”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刻意的提醒和敲打。
林晚的心猛地一沉。苏静姝!那个沈聿白父亲心中理想的联姻对象!她感到沈聿白的手臂肌肉瞬间绷紧了一瞬。
“苏小姐有心了。”沈聿白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不过我的私事,不劳父亲和苏小姐费心。”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
气氛瞬间有些凝滞。
“哎呀,这就是聿白的新媳妇儿?快过来让姑妈看看!”一个略显尖利的女声打破了沉默。一个穿着艳丽旗袍、珠光宝气的中年妇人热情地走过来,一把拉住林晚的手,上下打量着,眼神却像刀子一样锐利,“啧啧,长得可真标致!就是看着有点面生?是哪家的千金啊?以前怎么没在圈子里见过?” 这是沈聿白的姑妈沈玉茹,以八卦和势利闻名。
“姑妈。”沈聿白不着痕迹地将林晚的手抽回,语气带着一丝警告的意味,“晚晚是建筑保护师,有自己的事业。”
“建筑保护师?”沈玉茹夸张地掩嘴一笑,眼神里的轻蔑更浓,“哎哟,那不就是整天和破房子、烂木头打交道?灰头土脸的,多辛苦啊!聿白你也真是的,怎么能让沈太太做这种工作?在家享享清福不好吗?”她的话像淬毒的针,精准地刺向林晚最敏感的自尊。
林晚脸上的笑容几乎要维持不住,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感到无数道目光再次聚焦在她身上,带着看戏的玩味。
“姑妈,”沈聿白的声音冷了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晚晚的事业,是她个人的追求和才华所在。我很尊重。沈家的媳妇,不需要依附谁而活。”他揽住林晚腰肢的手微微用力,将她更贴近自己一些,动作带着明显的维护意味,但林晚能感觉到那力量中的冰冷和公式化。
沈宏远冷哼一声,目光扫过沈聿白揽着林晚的手,眼神晦暗不明。
这时,一个年轻娇俏的身影端着酒杯走了过来,声音带着甜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堂哥,这位就是嫂子吧?真漂亮!嫂子好,我是乐瑶。”沈乐瑶,沈聿白的堂妹,打扮时髦,眼神灵动,却带着一股被宠坏的骄纵气息。她好奇地打量着林晚,目光最后落在她颈间的钻石项链上,“咦,这条项链……不是静姝姐上次说特别喜欢的那款吗?堂哥你动作真快,这就买给嫂子啦?静姝姐知道了怕是要伤心了呢。”她的话看似天真,却像一把软刀子,瞬间将林晚置于一个尴尬的、仿佛“抢夺者”的位置。
空气仿佛凝固了。苏静姝的名字再次被提起,像一道阴影笼罩下来。沈玉茹脸上露出看好戏的表情。沈宏远的目光更加深沉。
林晚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她感到沈聿白周身的气压骤降,揽在她腰间的手也微微收紧,带着警告的意味。她知道,此刻任何失态,都可能成为压垮契约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压下翻涌的屈辱和愤怒。脸上重新挂上那层得体的、无懈可击的微笑面具,目光平静地迎向沈乐瑶探究的眼神,声音清晰而平稳,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倔强:“乐瑶妹妹说笑了。首饰只是外在的点缀。沈先生的心意,不在于一件物品送给谁,而在于对伴侣的选择和尊重。我相信沈先生的选择,也尊重他的决定。” 她没有直接否认项链的来源,却巧妙地将话题引回沈聿白的选择和对伴侣的尊重上,不卑不亢地将沈乐瑶的软刀子挡了回去。
沈乐瑶显然没料到林晚会这样回应,一时语塞,脸上的甜笑僵了一下。
沈聿白垂眸,深深地看了林晚一眼。那眼神极其复杂,有瞬间的惊讶,有评估,似乎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言喻的波动?快得让人无法捕捉。随即,他恢复了一贯的冰冷,对着沈乐瑶淡淡道:“乐瑶,管好你自己。”
一场看似平静却暗流汹涌的家宴,在林晚如履薄冰的应对和沈聿白冰冷的维护中,艰难地进行着。林晚第一次深刻体会到,契约婚姻并非简单的扮演,而是踏入了一个步步惊心、充满明枪暗箭的权力场。守护的代价,是在刀尖上跳舞。而这场名为“家宴”的初次考验,仅仅揭开了冰山一角。她疲惫地维持着微笑,感觉灵魂深处那根名为“自我”的弦,绷紧到了极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