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九月的骄阳仿佛永不疲倦,将整个兴平镇晒得懒洋洋。

水泥马路烫得能煎鸡蛋,街道两旁的槐树叶子也蔫蔫地耷拉着,知了藏在密叶里声嘶力竭,把暑气搅得更加黏稠难耐。

星期二上午,镇初中那块不太光滑的水泥篮球架旁,同样被晒蔫了的公告栏终于焕发出了一点生机——新一届校篮球队的名单终于贴出来了。

初一(二)班的李书栋挤在几个同样汗津津的脑袋后面,目光死死盯在那张红纸黑字上。

手指在裤缝上无意识地摩擦着,手心早就汗湿了一片。

他心里像揣了个小鼓,“咚咚咚”地擂着,既期待又紧张。

视线艰难地扫过一行行陌生的名字……没有……还没有……心脏像是被提溜着……突然,“初一(二)班 李书栋”几个字猛地撞进眼帘!

他长长舒了口气,悬了一周的心终于落了地,一股难以言喻的兴奋冲上头,脸颊都有些发烫。

他下意识咧开嘴,想笑又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只是用力抿了抿嘴唇,目光继续往下找——王乐洋!路康!果然还有他俩!上面,“初二(三)班 李博宁”也赫然在列。

看到熟悉的名字排在一起,李书栋的心里更多了几分实打实的归属感,先前在选拔赛场上那些笨拙和失误带来的挫败感,似乎也被这入选的喜悦冲淡了不少。

他侧过头,正好撞上旁边康子兴奋挥舞的拳头和王乐洋推眼镜时掩饰不住的得意眼神,三人相视一笑,默契十足。站在外围的黄晓晨也乐呵呵地喊着:“嘿,哥几个都成合水镇球星了哈!”

接下来的日子,时间像被那滚烫的太阳加了速。李书栋近来愈发感觉自己每天就像那上紧了发条的机器一般,一刻都不得停歇。

每天清晨,当天空仅仅只是刚泛起鱼肚白,四周还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暗色之中时,空旷村野里公鸡那嘹亮的啼鸣声便已悠悠回荡开来,仿佛是大自然奏响的起床号角。

而此时的李书栋,早已迅速起身,简单洗漱后就投入到了一天的忙碌中。

等到晚上准备回家的时候,太阳早已开始西沉,那橙红色的余晖洒在大地上,将整个村子都染成了一片绚烂的色彩。

夕阳的光芒拉长了他的身影,他拖着疲惫的身躯,一步一步朝着家的方向走去,而此时村子里也渐渐升腾起了袅袅炊烟。

下午放学李书栋是没有回家的,铃声一响,更是像一道追风令,他和王乐洋、康子三人拎着书包就往操场冲,连黄晓晨这个“场外最佳观众”也得紧紧跟上他们的步伐。

投篮练习,单调枯燥,一遍又一遍地修正动作;折返跑,双腿沉重像灌了铅,喉咙里都是腥甜的铁锈味;对抗练习,在比自己高半头的初二学长面前左冲右突,磕磕碰碰,摔倒了也咬着牙立刻爬起来。

汗水一次次浸透廉价的涤纶运动衫,又在夕阳的烘烤下析出白色的盐渍。

累是真的累。晚上躺在床上,浑身的骨头缝都在叫嚣着酸痛。

可每当闭上眼,白天练习的画面和08年奥运会中国男篮的拼命劲儿就会在脑海里交织闪过,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就从四肢百骸深处咕嘟咕嘟冒出来,支撑着完成第二天的学习与训练。

转眼到了周五下午。下课的铃声仿佛有某种魔力,瞬间抽干了教室里原本沉郁的空气。

第三节课一结束,学生们便迫不及待地作鸟兽散,喧闹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黄晓晨依旧是最忠实的那一个,他熟门熟路地从器材室角落拖出那只用了不知道多少年、红漆掉得斑驳的长条木凳,一屁股坐到篮球架投下的唯一一片不规则阴影里。

他把课本摊在膝盖上当扇子,慢悠悠地扇着风,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场内还在“加练”的李书栋和康子,偶尔扯着嗓子评价两句:“康子你这传球得有准头啊,瞎扔呢!”“书栋!上篮别急!”

场上正打着半场的对抗赛。夕阳把人影拖得很长很长。

汗水在李书栋轮廓渐显的下颌汇聚,滴落在他用力蹬地的老式帆布球鞋上,砸开一小朵迅速消失的深色印记。他呼吸粗重,眼里的光却格外专注锐利。

又一次,王乐洋在弧顶巧妙的一个击地长传,篮球仿佛长了眼睛,穿过防守队员空档,精准地落在了斜插篮下的李书栋手里!

没有犹豫,接球、合球、起步、跃起!尽管身体被撞得有些趔趄,他硬是靠着那股不服输的拧劲儿和瞬间的判断调整了身体平衡,擦板打进!“好球!”连对手都忍不住喊了一声。

李书栋落地站稳,喘着气,嘴角却绷不住地上扬了一下,眼睛亮晶晶地寻找着传球给他的王乐洋。

五点半左右,对抗赛结束。四个少年围成一圈,弯着腰双手撑着膝盖,像搁浅的鱼一样大口喘气。

汗水顺着脖子流进衣领,后背早已湿透,黏黏地贴在皮肤上,混合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

“累死老子了!”康子直起腰,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甩得地上几点深色,他眼睛滴溜一转,声音陡然高亢起来,“哥几个,老地方‘战’两把去?我魔兽刚打到兽族苦工起义的关键时候,憋了好几天了!”

他说的“老地方”,自然是镇上那家唯一的网吧,烟雾缭绕,键盘噼啪作响,是他们这年纪不少男生的周末圣地。

李书栋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低头整理着鞋带。他不喜欢那个地方。

那种混合着浓重烟味、汗味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陈旧气味的浑浊空气,每次走进去就像钻进了个不透气的塑料袋子,闷得他直想逃。

网吧里常年光线昏暗,荧光屏幽幽的光映着一张张或亢奋或呆滞、同样年轻却显得苍白的脸。

激烈的键盘敲击声和时不时爆出的粗口脏话,与外面那个安静得只剩下风声蝉鸣的夏日乡镇形成了诡异的割裂感。

“算了康子,”他声音不大但很清晰,“那烟味儿……我闻着头晕,不去了。”

旁边的黄晓晨也连连摇头,胖乎乎的脸颊堆着笑:“我也不去了,回家看《武林外传》重播要紧,昨天播到白展堂点住郭芙蓉那段,可逗了!”

“嘿!你俩……”康子一脸“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目光转向王乐洋。

后者推了推滑下鼻梁的黑框眼镜,正慢条斯理地用纸巾擦拭镜片上的汗渍:“回家写作业吧,我妈晚上要查。”

眼看三人意志坚定,康子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一圈,一个主意蹦了出来,带着点隐秘的兴奋劲儿:“那……去我家饭馆?二楼楼道!我表哥上次回来给我带了个宝贝玩意儿——说是大城市都火着的玩意儿,叫……《三国杀》!一整套牌呢!贼好玩儿!”

王乐洋:“三国杀吗?好玩吗?”

李博宁正穿着校服走来,眉骨旧疤被汗浸得发亮:“三国杀吗?带我一个,这玩起来比游戏有意思多了,我也会玩啊,走一块玩,我教你们。”

“‘三国杀’?”这新鲜的名字一下子引起了大家的兴趣。李书栋的心更是微微一动。

康子家的“温馨饭馆”坐落在菜市场和镇中心小广场的交汇处,是那种典型的乡镇临街小饭馆。

门脸不大,红底黄字的招牌有些褪色,玻璃门擦得还算亮堂。推开门,一股混合着饭菜、油烟、廉价消毒水和隐约汗味的复杂气息扑面而来。

下午五点多,已经过了最忙的饭点,大厅里稀稀拉拉坐着两桌食客,都在“吸溜吸溜”地喝着凉啤吃着盐水花生。

康子的老爸——康老板,一个系着油亮围裙、腰板挺直的中年汉子——正站在收银台后面低头按着计算器,看见儿子带着一帮小子进来,说了句:“训练完了,完了就去歇着。把作业写完,看书去”声音洪亮,带着后厨刚炒完菜的余威。

“知道啦爸!”康子响亮地应了一声,轻车熟路地领着众人穿过油腻腻的厨房操作间,来到后面一个几平米见方、堆满杂物、煤球和几筐蔬菜的小院子。

院角有道楼梯,直通二楼。楼梯是铁的,走上去咚咚咚的。

“上边上边!”康子像只灵活的猴子率先登上楼梯。到了二楼,空间比想象中更局促。一条狭窄的过道连接着几扇房门,分别是康子爸妈的卧室、康子和哥哥的“男生宿舍”,以及一个堆满杂物的储藏间。

过道本身最多并排站两个人,还放着一辆旧自行车和一个落灰的破竹筐,连个小马扎都放不下。

“哎呀,房间里更挤,咱们在这里玩,楼道里宽敞!”康子显然早就计划好了。

他麻利地从自己房间拽出一条发黄发硬的旧草席,“刺啦”一声抖开,铺在勉强还算干净平整的楼道地上。

又拖出一个瘪了一角的纸箱子当小桌子。“凳子?不要了,就坐这凉席上,凉快”

五人刚在凉席周围半蹲半坐地围定,把本就狭窄的楼道挤得满满当当,膝盖顶着膝盖,胳膊碰着胳膊,空气里顿时弥漫开一股混合着汗味、洗衣粉和楼道尘土的独特“少年团”气息。

五颗脑袋立刻凑向那个花花绿绿的纸盒。康子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一股崭新的纸牌墨香飘了出来,令人精神一振。

里面整齐地码放着一叠叠颜色各异、图案精美的卡片。

康子作为“牌主”,立刻肩负起解说的重任。他抓起一张画着金色“忠”字的牌,唾沫横飞:“看!这叫‘身份牌’!主公在这儿坐镇。”

他点了点一张印着华贵冕服男子的牌,“忠臣得护着主公,”又点了点“忠”字牌,“反贼,”一张印着奸笑小人的牌被挑出来,“要弄死主公!内奸嘛……”他挠挠头,“装好人,也得弄死别人!”解释得通俗易懂,就是有点简单粗暴。

接着他又展示“基础牌”:“杀!有这牌就能砍人!闪!能躲别人砍!桃!快死了能给自己回血!万箭齐发!唰!所有人挨箭!”他一边说一边模拟着动作,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轮到介绍画着各种古代人物肖像的“武将牌”时,一直沉默听着的李李书栋眼睛亮了,他显然对三国文化了解不少,立刻接过了话茬。“嘿!这个是张飞,关羽,武圣,拿黑牌当‘杀’,别人只能出‘闪’!”

李博宁借过话头“锦囊牌呢?‘无中生有’!再摸两张!‘顺手牵羊’!拿别人一张牌!贼实用!‘南蛮入侵’!除了出‘杀’挡,都得掉血!”

李博宁连说带比划,语气亢奋,唾沫星子在夕阳穿过油烟小窗的昏黄光柱里清晰可见。

第一次身份抽牌开始了。纸条扇动、手指翻飞,带着一丝神圣感。

康子第一个跳出来:“抽身份!不要暴露啊,我是主公,反贼看我取你狗命!”中二气息瞬间拉满。

李博宁一脸高深莫测地把身份牌按在胸口:“你猜我是好的还是坏的?”

王乐洋紧张地翻看自己的牌,小胖脸憋得通红,半天不敢出声。

黄晓晨最稳重,推推眼镜,慢悠悠地将身份牌塞进口袋。

李书栋却并未急于关注身份。他的目光,完全被手里那张【赵云】的武将牌深深吸引住了。

牌面是位银甲白袍、英姿勃发的年轻将军,手持银枪,目光如炬。旁边的小字技能清晰地写着:“*龙胆’ ——你可以将你的【杀】当作【闪】,【闪】当作【杀】使用或打出。”

这个描述简单,却让李书栋心头一热。这不是常山赵子龙吗?长坂坡七进七出,单枪匹马救阿斗!

他心里立刻闪现出电视里《三国演义》的画面:白马银枪,在曹军阵中如入无人之境!他翻看着牌堆:【关羽】、【张飞】、【吕布】、【貂蝉】、【诸葛亮】、【周瑜】、【曹操】……一张张栩栩如生、各有气质的武将形象扑面而来。

那些从小在爷爷的录音机和几本历史名著里的名字,此刻以如此直观、具象的形式呈现在他眼前,仿佛历史的风云从书本中活了过来。

他尤其喜欢看每张牌下面关于人物生平的小简介和技能名称,努力和自己脑海中那些模糊的故事碎片对应起来。

《三国演义》里那些宏大的战争场面、波谲云诈的谋略、英雄豪杰的快意恩仇,瞬间在这个狭窄油腻的楼道里,在这几张小小的卡片上,变得触手可及。

李书栋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发现宝藏般的巨大乐趣,对那个风云激荡的时代,有了更具体、更鲜活、也更渴望深入了解的冲动。

“李书栋!别发呆了!到你出牌了!杀啊!”康子的大嗓门把他从三国的世界里拉了回来。李书栋这才发现,场上已经杀声一片,鸡飞狗跳。

康子身份是“主公”,毫无保留地展现了他的豪爽风格。

他扮演的是【夏侯惇】,技能是“刚烈”——每次受到伤害就得摇骰子判定,点数小于受伤数就能让对方也掉血。

“杀!砍死主公!”他对着“反贼”李博宁扮演的【曹操】就是一通猛砍。李博宁的【曹操】技能是“护驾”能帮人挡“杀”,“奸雄”能拿牌,一时倒也应付得宜,只是脸皮绷着:“康子你个莽夫!离我远点!”

王乐洋运气不好,第一次做“内奸”,抽到的是辅助型武将【华佗】,技能“急救”能给别人补血,这会儿正笨手笨脚地给自己用“桃”救命,一边小胖脸纠结着:“哎呀,我该救谁?我不想死啊!”

黄晓晨则如他本人一样冷静沉着,扮演的是【诸葛亮】,抽到的身份是“忠臣”。他推推眼镜,慢悠悠地计算着手牌。

轮到李书栋(身份是“反贼”,但他藏得很深)。他看着牌面,手里捏着那张赵云的“闪”。

按照规则,“闪”是用来防“杀”的。但他想到了【赵云】的技能——“龙胆”!可以把“闪”当“杀”用出去!

他眼神亮了亮,脑海中浮现出白马将军长枪出击的画面。“以闪为杀!”他沉声说,将那张代表防御的“闪”,啪地打在康子面前扮演的【夏侯惇】头上!

康子猝不及防:“哎呀!子龙兄弟砍我干啥?我是主公啊”随即又乐了,“不对啊!你是反贼,是不是?”

……

“哎呀!”

“博宁哥你到底是不是忠臣?装得挺像啊!”

“黄晓晨!你有桃为啥不给我吃!我刚被万箭射中了!”

“王乐洋你太阴险了!又来一南蛮!”

“哈哈哈!看我的!‘乐不思蜀’!博宁哥!别想干好事儿了!‘兵粮寸断’!书栋,你也没米下锅了吧?”

狭窄的楼道彻底成了喧闹的战场。夕阳的光线在光柱里浮动,灰尘在飞舞。五个少年或蹲或坐,挤成一团。

康子嗓门最大,激动时唾沫横飞,差点把对面李博宁的身份牌吹跑;李博宁时而一脸“我早已看透一切”的得意,时而被群起攻击得哇哇大叫;王乐洋紧张得汗珠顺着圆鼓鼓的脸颊往下流,胖乎乎的手紧握牌。

打完三把,几人收了三国杀,出了饭馆,路康的吼声追着晚风:“明天再战三百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