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江南的雨,总带着化不开的潮气。
苏绾绾坐在烟雨楼三楼的临窗阁里,指尖捻着那根磨了三年的琵琶弦。弦是上好的冰丝,在烛火下泛着冷白的光,可被她反复摩挲的地方,早已起了层细密的毛边,像极了她腕间那条青绸带——洗得发白,边缘却还倔强地留着当年养她的婆婆用朱砂点的那点梅痕。
楼下传来画舫摇橹的咿呀声,混着楼里姑娘们调笑的软语,撞在雨打芭蕉的淅沥里,倒像是谁在低低地哭。苏绾绾低头,看见窗台上积着的雨珠滚下来,砸在她搁在案上的手背上,凉得像块冰。
“绾绾姐姐,王公子又来听你弹《雨霖铃》了。”打杂的小丫鬟捧着茶盘上来,脚步轻得像猫,“妈妈说,要是你今儿身子不爽利,便让小翠替你去。”
苏绾绾摇摇头,将琵琶往怀里拢了拢。琴身是老紫檀木的,边角被她摩挲得发亮,琴头镶嵌的螺钿在烛光下流转着虹彩,那是五年前萧彻从火场里抢出来的唯一物件。她指尖落在弦上,还没发力,指节就先泛了白——阴雨天里,那处被火灼过的旧伤总像有无数根细针在钻,疼得她连呼吸都得放轻。
“我去便是。”她哑着嗓子应了,声音里带着晨气未散的涩意。
小丫鬟退出去时,偷偷瞟了眼她腕间的青绸带。楼里的人都知道,苏绾绾有三不弹:不弹《贺新郎》,不弹《喜迁莺》,最要紧的是,绝不能提《凤求凰》。那是镇北将军萧彻最爱的曲子,也是五年前那个上元节,他闯进火场时,她怀里正抱着的谱子。
那年的火,烧得蹊跷。
烟雨楼西侧的杂物阁不知怎的起了火,火星子借着风势卷上二楼,浓烟裹着焦糊味往四处窜。苏绾绾当时正在阁楼里整理旧谱,被浓烟呛得趴在地上,怀里死死搂着那面琵琶。火舌舔舐着梁柱的噼啪声里,她听见有人踹开了房门,带着一身凛冽的寒气冲进来。
“抓紧了!”
是萧彻的声音。那时他刚打完仗,一身玄色铠甲还带着边关的风沙,兜鍪下的脸沾着未干的血污,唯有那双眼睛,亮得像寒夜里的星。他一把将她连人带琵琶抄进怀里,铠甲的棱角硌得她骨头生疼,可胸前传来的温度却烫得惊人。
穿过火场时,有燃烧的木梁砸下来,他反手用胳膊去挡,沉闷的响声里,她听见他闷哼了一声。后来才知道,那道伤在他左臂上划开了半尺长的口子,养了三个月才勉强愈合,留下道蜈蚣似的疤。
“傻不傻?”她替他换药时,指尖触到那道疤,眼泪啪嗒掉在他胳膊上。
他却笑,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伸手刮了下她的鼻尖:“不傻,救回个会弹琵琶的小仙女,值了。”
那时他暂留江南养伤,住在城郊的别院。每日黄昏,苏绾绾都会抱着琵琶去寻他。别院的廊下爬满了青藤,他总坐在藤椅上,手里摩挲着枚狼牙符,那是他从北狄王子身上摘下来的战利品,据说能辟邪。夕阳穿过叶隙落在他身上,把他的影子投在青砖地上,像座沉默的山。
她给他弹《平沙落雁》,弹《渔舟唱晚》,弹江南的小桥流水,弹烟雨中的画舫凌波。他总是安静地听,偶尔会问一句:“怎么不弹《凤求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