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木盒子的棱角磕在我眉骨上,比想象中更硬、更疼。额角跳着痛,我眼前发黑,脚下踉跄几步才站稳。陈阿婆枯瘦的胳膊却还紧紧抱着那盒子,像护着命根子,喉咙里发出急促而含糊的声响。刚踏进养老院护理员这行当没几天的我,头一回真切尝到了这差事的滋味——原来不止是喂饭擦身,还得时刻提防着不知何时会从哪个角落飞来的“暗器”。
“新来的?”刘护士长闻声快步进来,瞥了一眼我额角迅速鼓起的红痕,又扫过陈阿婆怀里抱得死紧的盒子,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的天气,“她只认这个。别碰,别问。”她麻利地弯腰,拾起地上散落的几颗药丸,丢进小塑料杯里,又添上新的,连同温水一起递到我面前,“喏,小雨,该吃药了。以后小心点,阿婆的‘宝贝’碰不得。”
“宝贝?”我下意识地低声重复。
刘护士长用眼神制止了我的追问,只朝陈阿婆那边努努嘴,那眼神里沉淀着太多习以为常的无奈。我默默咽下疑问,学着护士长的样子,把水杯和药小心地放在陈阿婆床边那个磨得发亮的小柜上。老人目光如鹰,警惕地追随着我的每一个动作,直到确认我退开几步,离那盒子远远的,她绷紧的身体才稍微松懈了一点。她把盒子更紧地往怀里收了收,布满褶皱的手背青筋虬结,微微颤抖着,仿佛在确认它真实的存在。
这间屋子不大,弥漫着消毒水和某种陈旧体味混合的气息。窗框的漆皮卷曲脱落,窗外一棵老槐树将疏朗的枝影投进来,在陈阿婆银白的发丝和她紧抱的深褐色桃木盒子上晃动。那盒子不大,方方正正,颜色已沉暗得近乎发黑,只有被摩挲得最多的棱角处,透出些温润的深红光泽。盒口那把小小的黄铜锁,锁孔幽深,隐约可见里面塞着一小截褪了色的红丝线。
陈阿婆的难伺候,很快就在这层楼出了名。饭要温得恰到好处,凉一分热一分,勺子立刻会被她枯瘦的手不耐烦地推开,有时干脆打翻在地。穿衣更是挑剔,扣子必须严丝合缝,稍有歪斜,她便烦躁地拉扯,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咕噜声,像一口淤积了太多时光的枯井在艰难地冒泡。她清醒的时候极少,更多时候沉浸在自己混乱的时空里,对着空无一人的角落喃喃自语,有时声音急切,有时又低柔得像在哄孩子。
日子像养老院窗外那棵老槐树的叶子,无声无息地一片片飘落。我额角的淤青渐渐转黄变淡,最终消隐在皮肤下,只留下一个极淡的印记。然而陈阿婆对那只桃木盒子的守护,却如同刻在骨头里的本能,丝毫未曾松懈。无论吃饭、打盹,还是坐在窗边茫然地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那只盒子永远在她怀里,或者触手可及的地方。它成了她身体沉默而固执的一部分,是她与世界之间唯一不容侵犯的堡垒。
一个深秋的夜班,寂静得能听见远处马路上轮胎轧过路面的微弱声响。我照例巡房,轻手轻脚推开陈阿婆虚掩的房门。惨白的月光透过没拉严的窗帘缝隙,像一道冰冷的刀刃,斜斜地劈在床前。陈阿婆没有睡。她佝偻着背坐在床沿,桃木盒子端端正正地搁在并拢的膝盖上。她低着头,布满老年斑的手指一遍遍、一遍遍地,异常轻柔地抚摸着盒盖,如同在抚摸婴儿娇嫩的脸颊。那动作里蕴含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仿佛指尖下不是冰冷的木头,而是有温度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