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只有她低微、断续的絮语,如同梦呓,又像隔着遥远时空传来的模糊回声:“……阿海……船票……收好……收好……” 声音细碎,却像带着钩子,猛地钩住了我的脚步。月光勾勒出她瘦削如纸的侧影,那抚摸盒盖的枯手,动作轻柔得令人心头发酸。我屏住呼吸,站在门口那片凝固的黑暗里,不敢再向前一步,生怕惊扰了这月下独属于她的、无人能懂的仪式。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累了,动作慢下来,头一点一点地沉下去,最终靠着冰冷的墙壁,怀抱着她的盒子,发出了细微而均匀的鼾声。月光无声地移动,爬上她花白的鬓角,照亮了眼角一道未干的、湿亮的痕迹。那一刻,她像个迷途后终于找到片刻安宁的孩子。
“阿海?”第二天午后,趁着给刘护士长帮忙整理药品的间隙,我试探着低声问出口。
护士长动作顿了一下,抬眼看了看走廊尽头陈阿婆那间寂静的房门,叹了口气,声音压得极低:“听说是年轻时的人……打仗那会儿,没了。”她熟练地将药片分装进小格子里,“就留下这么个盒子。几十年了,谁也打不开,她也不让任何人碰。里面装了什么,怕是只有她自己记得了……唉,这记性,好的时候少,坏的时候多,这盒子倒成了她唯一的念想。”
护士长寥寥数语,像一把钥匙,在我心里轻轻转动了一下。原来那沉重的桃木盒子里,锁着一段被炮火生生斩断的岁月,锁着一个再也回不来的人。陈阿婆那些突如其来的暴躁、那些无法理喻的固执、那些对着虚空的自语,忽然都有了沉甸甸的来处。那盒子不是“宝贝”,是她仅存的、尚未被时光彻底风化的残骸,是她用整个余生守护的、一座无法抵达的孤岛。
我开始尝试着去靠近那座孤岛。依旧小心地避开那个盒子,仿佛它周围有一道无形的警戒线。但我的目光,会更多地停留在她沟壑纵横的脸上,努力捕捉她眼底偶尔闪过的情绪。喂饭时,我把勺子里的粥吹得更仔细些;穿衣时,我把衣领抚得更平整些。当她对着空气说话时,我不再像从前那样急着纠正或打断,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在她目光偶然聚焦到我脸上时,回以一个温和的、不带任何探究意味的笑容。
有时,她清醒的碎片会多停留片刻。她会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忽然冒出一句:“今年雨水少,槐树叶子落得早。”那声音清晰、平稳,带着一种久远岁月沉淀下来的笃定。我会顺着她的话,应一声:“是啊,往年这会儿叶子还黄得好看呢。”她便不再言语,只是沉默地望着窗外,眼神悠远,仿佛穿透了眼前萧索的秋景,看到了某个遥远春日里满树灿烂的槐花。
一天下午,阳光难得地穿透了城市上空的灰霾,暖融融地洒在走廊尽头陈阿婆常坐的那把旧藤椅上。我扶她坐好,她怀里照例抱着那只盒子。阳光落在她银白的发丝上,也落在那深褐色的桃木盒盖上,映得那磨损的棱角泛起温润的光泽。她出神地看着阳光里浮动的微尘,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盒盖上的纹路,忽然,她极其清晰、极其平静地开口,那声音不高,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