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至今记得那天的阳光——像刚开封的啤酒,白沫翻腾,带着一点扎舌的冲劲儿。六月末的北京,天空被暴晒得发白,云朵稀薄得几乎透明,可我还是在售楼处门口深吸了一口气,想要把所有光线都灌进肺里。测绘图卷成筒,我把它举过头顶,对林澜喊:“走,去看看咱们的江山!”
林澜戴着那顶米色渔夫帽,帽檐投下的阴影刚好遮住她笑弯了的眼。她一只手拎着刚买的奶茶,另一只手挽着我,指尖在我手背上敲出轻快的节拍。我们穿过旋转门,空调冷气“哗”地扑上来,把外头的热浪切成两半。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像是从漫长而潮闷的地铁隧道里钻出来,终于踩在了坚实的站台上。
销售叫李隽,西装里裹着一团和气的笑,牙齿白得让人怀疑他睡前用抛光膏刷牙。他一路小跑,把我们迎进样板间。电梯里,他熟练地背参数:“48㎡,一室一厅一厨一卫,得房率73%,南北通透——”我插话:“公摊27%?那也还行。”林澜捏了捏我的手指,我知道她在提醒:别在人家地盘上砍价,先看完再说。
电梯“叮”一声停在12层。门开的一瞬,我的心跳也跟着“叮”了一下。走廊尽头的窗户灌进一束光,把墙壁刷成暖金。李隽刷门禁,厚重的钢木门“咔哒”弹开——空气里混着乳胶漆、木地板与玻璃胶的味道,说不上好闻,却让我鼻尖发酸:这是新房的味道,也是我们终将要扎根于这座城市的味道。
我几乎是跳着进屋的。客厅不大,铺了浅色木纹地板,一块1.5×2米的样板地毯孤零零躺在中间,像一艘等待靠岸的小船。我几步跨过去,在落地窗前刹住车。玻璃外,青华附小的红色操场刚好嵌在视线中央,跑道白线在阳光下亮得晃眼。我开始想象六年后,一个背着书包的小身影沿着那条白线奔跑,回头冲我们挥手——那时候,我会不会已经熬秃了头?林澜会不会学会做便当?这些念头像爆米花,噼里啪啦炸开,甜得冒热气。
“来,量量尺寸。”我掏出卷尺,金属片“唰”地弹出来,差点划到李隽的西装裤。他也不恼,笑眯眯地侧身。我单膝跪在地板上,把尺头顶住墙角,一点点往外拉。卷尺上的数字从0跳到4800,我像个刚考完试的小孩,回头冲林澜喊:“客厅开间3米6,没错!”
主卧门口,林澜正用指关节敲墙,侧耳听回声。她今天涂了豆沙色口红,嘴角翘起的弧度像月牙。我走过去,学她的样子敲两下——声音闷,实墙。我蹲下来,用卷尺贴住地面,对准墙根,“咔哒”卡住。尺带继续往主卧深处走:1000、2000、2500……突然,数字停在了2650。我愣了一下,抬头看房顶,又低头看图纸上红笔标着的“主卧进深:3150”。差半米?
我下意识把尺子又拉直一次,确认尺头没歪。数字还是2650。我心里“咯噔”一声,像吞下一颗没化的冰块。林澜凑过来,帽子蹭到我的耳廓:“怎么了?”我把测绘图摊开,指尖沿着主卧方框边缘描:“图纸写3米15,实际只有2米65,少了整整0.5㎡。”
李隽依旧挂着八颗牙的标准笑:“顾先生,建筑允许误差±3%,这属于合理范围。”他语速很快,像在背内部培训手册,“墙体厚度、保温层、管道井都会占一点面积,您多理解。”我抬眼看他,阳光把他额头照出一层细汗,汗珠顺着眉骨滑到眼角,他却连眨都不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