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大明万历二十七年,赤地千里,青石县已成炼狱。

县令胡宗宪与钦差魏德恩借“圣井”之名,暗凿地道直通官仓。

当三千石新粮即将被“龙赐金粮”的光环吞噬时,一道幽蓝闪电劈裂苍穹。

塌陷的井口将魏德恩拖入深渊,无数枯手自血泊中伸出——

为首的鬼爪,戴着嘉靖年间矿监的扳指。

大明万历二十七年,天象狰狞。自春徂夏,滴雨未落,青石县丰饶膏腴之地,已被毒日头生生烤成一面遍布龟裂的巨大焦鼓。滚烫的风裹挟着沙砾尘土,更挟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甜腥气,那是焦渴大地与无声消逝的生命混合而成的死亡气息,弥漫在每一寸灼热的空气里,如同末日的低语。

县衙前那面张贴《劝农桑赋》的照壁,如今只剩半幅残纸,在热浪中簌簌抖动。一阵裹着沙尘的热风卷过,那残纸猛地扑到行经此地的里正赵守田脸上。粗粝的纸边刮过颧骨,带来一阵刺痛。赵守田攥着那张残破的纸,耳边却响起今晨县丞那冷彻骨髓的声音,如冰锥凿凿,钉在新录县志之上:“万历二十七年夏,大旱,人相食。”墨迹淋漓,未干透,其下便已是三百七十二具草草掩埋的尸骨垒起的无声证词。

城西的窝棚区,是绝望的渊薮。寡妇徐春娘跪在一株同样濒死的老榆树下,手持一块边缘豁口的陶片,对着那早已剥尽树皮、露出白骨般惨白树干的躯干,一下,一下,麻木地刮着。指甲翻裂渗出的血珠混入刮下的木屑,她浑然不觉。破草席上,她九岁的儿子狗儿,肚腹凹陷如干瘪的皮囊,根根肋骨绷紧如琴弦,每一次微弱呼吸都牵动着嶙峋的骨架。昨夜,孩子眼中燃起最后一丝微光,溜出去想领钦差施舍的“赈灾粥”,却被插队的粮商恶仆当胸一脚踹倒:“贱骨头也配吃皇粮?”此刻,那小小的胸膛里,只余破风箱般残喘的“嗬嗬”声,瞳孔里最后一点微光,正被无边的黑暗急速吞噬。

与城西地狱仅一墙之隔的县衙后堂冰窖,却是另一番世界。县令胡宗宪赤膊瘫在太师椅上,肥硕身躯在阴冷中兀自蒸腾着热气。师爷战战兢兢,用银勺舀起珍贵的碎冰,缓缓浇在他滚烫的后颈。冰碴触肤,“滋啦”作响,腾起缕缕白烟。“矿税粮,一粒不许动!”胡宗宪眼皮也未抬,从鼻腔里哼出命令,冰水顺着他油腻的脊沟蜿蜒流下,“魏公公的杏黄大轿已到三十里外——那才是真佛!至于外面那些……”他朝窖外扬了扬肥厚的下巴,厚重的木门也挡不住远处隐约传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哀嚎,“待‘圣井’涌出甘泉,自有龙王爷赏他们一口饭吃。”那“饭”字,轻飘飘悬在冰窖的冷气里,是吊在饿殍眼前的幻影,是永难企及的虚无。

司礼监秉笔太监魏德恩的钦差仪仗,如一条披金挂彩、吞噬生机的巨蟒,碾过焦黑龟裂的官道。濒死的饥民竟爆发出最后的气力,啃着掺了木屑、胀肚夺命的观音土,挣扎匍匐于滚烫的地面,额头死死抵着炙烤的尘土,如同朝拜救世的神祇。绝望的喘息与病态的狂热在飞扬的尘土中弥漫。

八抬大轿稳稳停住。一只白皙、保养得宜的手,指甲圆润精致如贝,轻轻掀起杏黄轿帘,搭在名贵的湘妃竹扇骨上。魏德恩俯视脚下蝼蚁般的众生,紫金梁冠下的面容,悲悯如庙堂里镀金的泥塑。“皇爷圣明!”其声清越如古磬,穿透人群虚弱的呜咽,“昨夜昊天上帝托梦于天子,见青龙悲鸣,坠于青石东南!此乃天降祥瑞,龙潜福地!圣心垂怜万民,特命咱家掘通灵圣井,引龙气,汲地脉,解此倒悬之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