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玄烨挥了挥手,苏培盛如蒙大赦,倒退着,几乎是踮着脚尖,飞快地退出了养心殿。沉重的殿门在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内外。

殿内恢复了极致的安静,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轻响。

玄烨靠在宽大的龙椅里,闭上眼。眼前挥之不去的,是那双眼睛。在暮色四合的废宫里,沾着尘土和血污,却亮得惊人,专注得仿佛天地间只剩下她指尖下的生命。那种纯粹,那种不顾一切的孤勇,与这深宫中的任何一双眼睛都截然不同。

还有那本被她慌乱中遗落在草窠里、被侍卫悄悄拾回呈上的小册子。此刻就静静躺在他御案最底层的抽屉里。册子粗糙,用的是最劣等的黄麻纸,边角都起了毛。他翻开过。

里面没有簪花小楷,没有风花雪月。只有炭笔勾勒出的、极其怪异的图形——一些被拆解开的、线条分明的猫狗肢体结构图,旁边用歪歪扭扭、缺笔少画的字标注着:“心”、“肺”、“肠”、“骨”。有几页画着些扭曲的小虫模样,旁边写着“虱”、“蚤”、“蛔虫”。最后几页,密密麻麻记录着一些古怪的方子:“蒲公英、地丁草、捣烂外敷,消炎”;“苦楝皮煎水,驱虫”;“高度酒擦拭创口,防脓毒”…甚至在角落,还用极小的字潦草地写着一句:“狂犬病潜伏期长,发作无救!切记远离病兽,伤口务必用肥皂水(胰子水?)反复冲洗一刻钟以上!!!”

“肥皂水?胰子水?”玄烨低声咀嚼着这几个字,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胰子,宫中浣衣局倒是常用。难道那污秽之物,竟有如此奇效?还有那“潜伏期”、“脓毒”…每一个词都像是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中激起一圈圈难以平复的涟漪。

这女子…究竟是谁?她脑子里装的,是巫蛊邪术,还是…某种被尘封的、不为人知的“实学”?那些离经叛道的词语,那些前所未闻的疗法,像一团浓雾包裹着她,也像一把钥匙,隐隐指向一个他从未涉足、却莫名觉得至关重要的领域。

他睁开眼,目光落在摇曳的烛火上,深邃的眼底映着跳动的光点,如同蛰伏的星火。

* * *

安陵容一连几日都过得心惊胆战。那日废宫惊魂后,她抱着刚生产完的母猫和几只小猫崽,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挪回了自己那偏僻得如同被六宫遗忘的“静心苑”。说是“苑”,实则就是两间狭窄的宫室加一个巴掌大的小院,墙角常年晒不到太阳的地方生着滑腻的青苔。她将猫安顿在卧房角落里一个铺满旧棉絮的破木箱里,用屏风小心地隔开,每日里除了去膳房领那点例份里最差的膳食,半步都不敢踏出院门。

她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风吹草动,任何一点不同寻常的脚步声都能让她惊跳起来,疑心是来抓她的侍卫。可一连几天过去,除了隔壁院一个老太监咳嗽的声音大了些,竟真的风平浪静。那玄衣男人如同人间蒸发,没有半点后续。连那窝猫都活得好好的,母猫“雪爪”恢复得很快,奶水充足,几只小猫崽也一天比一天圆润活泼,在旧棉絮里拱来拱去,发出细嫩的叫声。

难道…那人只是路过?或者根本没看清她的脸?安陵容那颗悬在嗓子眼的心,终于试探着,一点点落回了原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