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尘埃里的聆听者
清晨的薄光斜斜地穿过“解忧旧物铺”布满细小裂纹的玻璃窗,在漂浮的尘埃上描出朦胧的光路。空气里是老木头、旧书页,还有无数件沉默物件共同酝酿出的复杂气味,陈旧,却像沉淀了太多故事。
凌薇陷在靠窗的旧藤椅里,背脊习惯性地挺着,但那股子深入骨髓的倦意,却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米白棉麻衬衫,蒙着一层时光的纱。乌黑的头发随意拢在脑后,露出干净却带着疏离感的侧脸。二十五年,足够她在自己和世界之间筑起一道墙——那双眼睛太清澈了,清澈得能映出旁人看不见的角落,清澈得让人心里发毛。
她左手腕间那串古朴的檀木念珠,随着指尖无声捻动,温润中透着微凉。这是她给自己唯一的镇定剂。此刻,珠子的凉意正一点点渗入皮肤,试图压住不远处那个旧衣柜里传来的、只有她“听得见”的微弱啜泣。一位病逝老太太的思念和担忧,死死黏附在她最喜欢的旧外套上,微弱,却执拗得让人心烦。
“解忧旧物铺”,门脸窄小,缩在老街最不起眼的拐角。生意?冷清得很。货架上堆满了被遗弃的旧物:掉了瓷的搪瓷杯、样式古旧的座钟、散了页的相册……每一件都压着它主人的往事,大多,早已随风散了。对凌薇来说,这些杂乱无章的东西不仅是生意的掩护,更是她感知世界的触须。她能轻易地从某件沾满指印的玩具汽车上,捕捉到一个孩子丢失它的懊恼;从一枚变形的婚戒上,触摸到一段早已冷却的余温。这是她的“共感”——感知亡魂和活人强烈情绪与核心执念的天赋,代价是细密的、电击般的刺痛或汹涌的情绪洪流。
然而今天,那微弱的啜泣不是重点。重点是坐在她对面的男人——脸色惨白得像张纸,眼窝深陷,裤腿上还沾着新鲜泥点。一小时前他就跌跌撞撞闯进来,整个人抖得像秋风里的最后一片枯叶,眼神涣散地扫过店里杂七杂八的东西,最后死死钉在凌薇脸上,再也挪不开。
凌薇能“感觉”到他身上逸散出来的东西。不是亡魂那种浓郁的阴气,更像是某种冰冷、粘腻的标记,像一团带着淡淡腥味的浑浊水汽缠着他,透着股恶意的窥探。这感觉微弱,却让腕间的念珠不自觉地收紧。同时,一股纯粹的、几乎要将他碾碎的绝望感,如同巨石般沉沉压在他身上。核心处,是一个在他脑海里疯狂闪现的画面——一片荒凉、在惨淡月光下闪着不祥反光的泥泞空地,还有……那种被无形之物死死盯着的、渗进骨缝里的毛骨悚然。
男人嘴巴张了几次又闭上,喉咙里挤出嗬嗬的怪响,眼神里塞满了极度的恐惧,又混着一丝近乎病态的、抓住救命稻草的希冀。他在挣扎。凌薇没催他,只是静静看着,指尖捻动念珠的节奏快了一分。她早就习惯了。从记事起,那些无处可去、心有未甘的魂灵,还有被某些“非人”之物逼到绝路的活人,总会像迷了路的飞蛾,被某种无形的“信标”牵引着,寻到她这方寸之地。邻居们私下嚼舌根,说这姑娘“命格太阴”“不吉利”,凌薇倒觉得省心,省了她四处揽“生意”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