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霞飞路的初遇
民国十四年，上海的夏天总带着黏腻的湿热。霞飞路上的法国梧桐把影子拉得老长，黄包车碾过湿漉漉的柏油路，溅起细碎的水花。苏曼殊提着行李箱站在“平安大戏院”门口，米白色的洋裙被风吹得微微扬起，露出脚踝上精致的银链——那是巴黎美术学院的毕业礼物，链坠是枚小巧的画笔造型。
“小姐，要车吗？”黄包车夫殷勤地问，草帽下的脸被晒得黝黑。
苏曼殊刚要开口，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刹车声。一辆黑色的福特轿车停在她身侧，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惊飞了枝头的麻雀。车窗降下，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鼻梁高挺，薄唇紧抿，眼底带着几分不耐。
“让开。”男人的声音像冰镇过的梅子酒，清冽里带着点涩。
苏曼殊皱眉，往后退了半步。她认得这车——车牌号是“沪A·0017”，在法租界的报纸上见过，属于北洋军阀驻沪督办顾晏廷。传闻这位顾督办年轻得过分，手段却狠厉，上个月刚以“通赤”罪名查封了三家报社。
轿车正要驶离，后座忽然传来孩童的哭闹声。苏曼殊瞥见车里坐着个约莫五岁的小男孩，正揪着男人的袖扣耍赖，小脸涨得通红。
“阿元，安分点。”顾晏廷的声音缓和了些，伸手揉了揉男孩的头发，指尖的薄茧蹭过孩子柔软的发丝。
就在这时，男孩忽然挣脱他的手，推开车门跑了下来，直冲冲撞向苏曼殊的行李箱。箱子倒在地上，里面的画具散落出来——几支油画笔、半盒颜料，还有一本摊开的素描本，上面画着巴黎街头的流浪歌手。
“对不起！”男孩吓得立刻道歉，小手慌忙去捡画笔，却不小心把红色颜料蹭到了苏曼殊的裙摆上。
苏曼殊弯腰去扶箱子，抬头时正对上顾晏廷的目光。他已经下了车，玄色西装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怀表链从马甲口袋里露出来，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顾某教子无方。”他语气平淡，听不出歉意，“多少钱，顾某赔。”
苏曼殊掸了掸裙摆上的颜料，站起身：“不必了。小孩子顽皮，难免的。”她把画具收回箱子，拉链拉到一半，忽然想起什么，“先生若是不介意，可否借一步说话？”
顾晏廷挑眉，似乎有些意外。他身后的副官刚要上前阻拦，被他一个眼神制止了。“苏小姐有话不妨直说。”
“我是苏曼殊，刚从法国回来。”她从手包里拿出一张名片，“家父是苏明远。”
顾晏廷的眸色微动。苏明远——前清翰林，如今是上海有名的实业家，旗下的“明远纱厂”是华商第一大厂。上个月苏明远公开反对租界增加苛捐，与工部局闹得很僵。
“苏先生的女儿。”他接过名片，指尖漫不经心地摩挲着上面的烫金字体，“不知找顾某有何贵干？”
“我听说，工部局要收回明远纱厂的地皮。”苏曼殊直视着他，眼底没有丝毫怯意，“家父为此卧病在床，我想请顾督办从中斡旋。”
顾晏廷笑了笑，那笑意却没到眼底：“苏小姐在法国学的是油画，还是谈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