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溪潭,是一块被山影温柔捂热的绿松石。水光在夕照里慵懒地晃动,把岸边我和水生的影子扯得细长,又揉碎。水生蹲在滑溜溜的青石上,手指搅动着水面,碎金在他指缝里跳跃。他猛地扭头,湿漉漉的刘海下,眼睛贼亮:“福子,下头!准有大的!”那兴奋劲儿,像点着了捻儿的炮仗。
潭水初时只是凉,像无数根小针扎进皮肤,激得我打了个哆嗦。但很快,这份凉意就被水底那另一个奇异的世界驱散了。水草是柔软的翡翠森林,随水流轻轻摇摆,纠缠着我的脚踝,又痒又滑。碎石铺就的河床上,细小的气泡珍珠般不断浮起,在透过水面的、被揉碎了的昏黄光斑里,追逐着上升。几条青灰色的小鱼,闪电般在摇曳的水草缝隙间穿梭,快得只留下一道道模糊的银线。水生就在我前面,像条真正的鱼,灵活地扭动身体,手臂往前一探,又扑了个空,只搅起一团浑浊的泥沙。他回头冲我咧嘴一笑,嘴里咕噜噜冒出一串水泡,那笑容在水波的折射下,有些模糊的得意。
我笨拙地划着水,学着他的样子往前摸索。指尖偶尔擦过一片滑腻的鱼鳞,心猛地一跳,那狡猾的小东西却早已扭身遁入更幽暗的水草丛深处,只留下微微晃动的草叶。憋气到了极限,胸口闷得发痛,我猛地蹬腿,脑袋哗啦一声破开水面。冰凉的空气灌进肺里,带着水腥气和岸边野草浓郁的青涩味道。我抹了把脸上的水珠,大口喘着气。
“水生?”我喊了一声。水面只有细碎的波纹荡漾开去,映着西边最后几缕暗红的云霞。刚才他搅起的浑浊,正缓缓沉降、扩散。一种异样的寂静笼罩下来,岸边的虫鸣似乎也消失了。
“水生!”我提高了嗓门,声音在水面上撞出回响,又被沉默吸走。心跳骤然擂鼓般撞击着肋骨。我深吸一口气,再次猛地扎进水里。
水下光线更暗了。我慌乱地划动双臂,拨开眼前碍事的水草。浑浊的泥沙尚未完全沉淀,视线一片模糊。我拼命瞪大眼睛,终于在昏暗的深处,捕捉到一团剧烈挣扎搅起的、混乱的泥沙涡流。
是水生!
他像被无形的绳索捆住了,身体在水底以一种怪异而绝望的角度弓起,又猛地抽搐、弹直。一条腿僵硬地伸着,另一条腿则古怪地向后反折,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了脚踝。他的手臂疯狂地挥舞,徒劳地抓挠着水流,每一次挣扎都搅起更多的浑浊。无数细小的气泡,不再是悠闲的珍珠,而是惊恐万状地、争先恐后地从他大张的嘴巴和鼻孔里喷涌出来,一串串密集地冲向上方那片越来越遥远的光亮。他的脸孔在水波的扭曲下,只剩下一个黑洞洞的、无声呐喊的口型,眼睛瞪得极大,里面是浓得化不开的、纯粹的惊骇和濒死的绝望。那目光穿透浑浊的水,像冰锥一样狠狠扎进我的眼底。
恐惧,瞬间扼住了我的喉咙,比潭水更甚。手脚一下子软了,血液似乎凝固在血管里。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水生那张扭曲的脸和那双瞪得滚圆、写满死亡的眼睛。求生的本能像烧红的烙铁,烫穿了一切犹豫。我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做出了反应——双脚在滑腻的石头上一蹬,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猛地向上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