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
破水而出的声音刺耳。我贪婪地吞咽着空气,咽喉火辣辣地疼。岸上,暮色四合,远山只剩下狰狞起伏的黑色剪影。我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那吞噬了水生的幽暗水面,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扑上岸边的草地。湿透的裤腿沉重地拖在地上,沾满了泥巴和草屑。我像一头被狼群追赶的小兽,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跑!离这潭水越远越好!离那绝望的目光越远越好!
崎岖的山路在脚下延伸,碎石硌着脚心,横生的荆棘撕扯着湿透的裤腿。我跌跌撞撞,胸腔里像塞满了烧红的木炭,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的痛楚。身后,那潭幽暗的水,水生最后挣扎的绝望眼神,如影随形,像冰冷的鬼手攫住我的脚踝。我不敢停,不能停。黑暗的树林,村口歪脖老槐树模糊的轮廓,自家那扇熟悉的、破旧院门……所有的景物都在狂奔的视线里疯狂地摇晃、扭曲。
院门被我撞得哐当一声巨响,在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我反手死死地插上门栓,后背重重抵在冰冷的门板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嘶鸣。院子里一片漆黑,只有爷爷那间屋的窗户透出一点昏黄的油灯光晕,像黑暗里一只困倦的眼睛。
我蹑手蹑脚地溜回自己那间堆放杂物的偏屋,黑暗中摸索到角落那张破旧的小木床,一头栽倒下去。湿透的衣服紧贴在身上,冰凉刺骨,带来一阵阵无法抑制的颤抖。黑暗中,水生最后那张脸孔不断浮现、放大,无声的呐喊,圆瞪的眼睛,还有那串串绝望的气泡……它们纠缠着我,啃噬着我。我把头深深埋进散发着霉味的被子里,用牙齿死死咬住粗糙的被角,试图堵住喉咙里几乎要溢出的呜咽和尖叫。身体蜷缩成一团,抖得如同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院外,夜风吹过树梢,发出呜呜的低咽,像极了水底深处绝望的呜鸣。这声音钻入耳朵,如同冰冷的针,一下下刺穿着我的神经。
不知过了多久,极度的疲惫终于压倒了恐惧。意识在冰冷的黑暗里沉沉下坠,坠向无底的深渊。
……
“……阿福?阿福!日头晒屁股喽!”
父亲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山谷传来,带着嗡嗡的回响,终于穿透了那层厚重的、噩梦般的屏障,把我硬生生拽了出来。眼皮沉重得像坠了铅块,挣扎了几下才勉强掀开一条缝。刺眼的白光猛地扎进来,眼前一片模糊的金星乱舞。我下意识地抬手遮挡,手臂酸软无力。喉咙干得冒烟,火烧火燎地疼。
“起来,洗把脸,喝点稀的垫垫肚子。”父亲的身影立在门口,逆着门外强烈的光线,只是一个模糊而敦实的剪影,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他的声音也闷闷的,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沉重。
我挣扎着坐起身,骨头缝里都透着酸痛。昨晚湿透的衣服皱巴巴地贴在身上,已经半干,散发着一股水腥气和泥土的馊味。我胡乱套上件干爽的粗布褂子,脚步虚浮地走到院角的木盆架旁。冰冷的井水泼在脸上,激得我一个哆嗦,混沌的脑子似乎清醒了一丝。但水生的脸,那双眼睛,立刻又顽固地浮现出来,清晰得可怕。我用力甩甩头,水珠四溅。
饭桌摆在院中那棵老槐树稀疏的树荫下。母亲沉默地摆上碗筷,三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米汤,中间一小碟黑乎乎的咸菜疙瘩。父亲已经坐在矮凳上,端起他那碗,呼噜噜喝了一大口,喉结上下滚动着,发出沉闷的声响。空气凝滞得如同夏日暴雨前的闷热,只有父亲喝粥的声音单调地重复着,一下下敲打在我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