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福,”父亲把驴车套好,走到我面前,粗糙的大手按在我冰凉的肩膀上,那掌心带着厚茧的温度,却无法穿透我心底的寒冰,“爹知道你心里难受,水生是你最要好的伴儿……这坎儿,难熬。要实在……不想去镇上,就在家待着吧。等你……缓过劲儿来再说。”
他的声音放得很低,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体谅,那体谅却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我。我垂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是从喉咙深处挤出一点微弱的气音:“嗯……我昨日劈柴劲使大了……身上没力气……”
父亲没再说什么,只是用力捏了捏我的肩膀,那力道里似乎包含了太多我无法解读、也不敢去解读的东西。他转身,吆喝了一声老驴,驾着那辆吱呀作响的破旧驴车,碾过院门口的碎石小路,颠簸着,慢慢消失在村道尽头腾起的黄尘里。
驴车的吱呀声和蹄声终于彻底消失在远处。院子里只剩下我和那头拴在墙角、正慢悠悠反刍的老黄牛。阳光毒辣辣地泼洒下来,地面蒸腾起一股土腥气。死寂,像一张无形而粘稠的网,兜头罩下,裹得我喘不过气。水潭边那绝望挣扎的画面,父亲沉重的叹息,还有那句“醒不醒得来,难说得很”……它们在我脑子里疯狂地搅动、冲撞,最终凝聚成一个尖锐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唯一的光亮,刺破了无边的恐惧和混沌——
水生想做的事!那些他念叨过好多次,闪闪发光的心愿!替他做完!一定要替他做完!
这个念头一旦成形,便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间烧尽了所有的迟疑和恐惧。一股滚烫的、近乎赎罪般的力量猛地从脚底涌起,直冲头顶,四肢百骸都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气。我猛地从矮凳上弹起来,冲进灶房,一把抄起墙边倚着的那把沉重的长柄水瓢。那木头握柄粗糙而熟悉,沉甸甸地坠在手里,却给了我一种奇异的踏实感。
屋后,爷爷侍弄的那一亩菜园在烈日下蔫头耷脑。翠绿的黄瓜藤蔫了叶子,嫩生生的茄子苗也失了精神,泥土干得裂开了细小的口子,像一张张无声呐喊的嘴。
我冲到溪边,赤脚踩进清冽的溪水里。溪水没到小腿肚,凉意瞬间驱散了皮肤的灼热。我俯下身,双手紧握水瓢的长柄,用力地、深深地舀起满满一瓢水。清亮的水映着刺眼的阳光,晃动着,沉重地压弯了我的手臂。我咬紧牙关,腰腹发力,转身,将这一瓢水奋力泼向离岸最近的那片干渴的菜畦。
哗——
晶莹的水珠在空中划出一道短暂的弧线,然后带着生命的力量,狠狠砸在滚烫龟裂的土地上,发出“滋啦”一声轻响,瞬间被饥渴的泥土吸吮殆尽,只留下深色的、迅速扩大的湿痕。
一瓢,又一瓢。溪水被我源源不断地舀起、泼洒。汗水很快浸透了粗布背心,紧贴在皮肤上,又被毒辣的太阳烤干,留下一道道白色的盐渍。手臂酸痛得像灌了铅,每一次举起沉重的水瓢都需要咬紧牙关,腰背的肌肉也开始发出无声的抗议。但我没有停。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水生说过,他爷爷腰不好,挑水浇园子太累人了,等再长大点力气足了,一定天天来浇……水生说过,等茄子挂果了,要第一个摘给爷爷尝尝……水生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