濠州城，在至正十一年的深秋暮色中，如同一头负伤的巨兽，匍匐在淮西平原上。高耸的城墙被战火熏燎得斑驳发黑，巨大的条石缝隙里凝结着暗红色的、不知是泥垢还是干涸血渍的污迹。城头垛口后，元兵盔甲的反光在残阳余晖中如同嗜血的兽瞳，警惕地扫视着城外。空气中弥漫着硝烟、血腥和一种腐烂物混合的、令人窒息的恶臭。
朱重八站在距离红巾军外围营寨不足一箭之地的一片枯树林边缘。他不再前进，伏低身体，如同潜伏的猎豹，锐利的目光穿透稀疏的树干，贪婪地、冷静地审视着眼前这片沸腾的“星火”。
近看之下，红巾军大营的混乱与庞杂远超他之前的想象。营寨依着几道起伏的土岗蔓延，几乎没有统一的规划。简陋的帐篷、窝棚、甚至直接用树枝茅草搭成的“狗窝”杂乱无章地挤在一起，密密麻麻，如同巨大的蜂巢。营寨外围用削尖的木桩和挖掘的浅沟勉强构筑了一道防线，但多处残破，形同虚设。营寨内人声鼎沸，喧嚣嘈杂：士兵的操练呼喊声、伤兵的痛苦呻吟声、女人的哭骂声、战马的嘶鸣声、铁匠铺叮叮当当的打铁声、还有不知何处传来的、节奏狂乱而诡异的诵经祈祷声（“真空家乡，无生老母…”）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巨大而躁动的声浪。
旗帜倒是不少，在秋风中猎猎作响。有写着“虎贲三千，直抵幽燕之地”的素白大旗，有绣着火焰莲花图案的红巾军旗，更多的是各色各样、大小不一的认旗，上面写着“孙”、“俞”、“潘”、“鲁”、“郭”等姓氏或“神机”、“破虏”等名号。显然，这看似庞大的义军，内部山头林立，号令不一。
营寨入口处，戒备森严。拒马重重，鹿角林立。数十名头裹红巾、手持长矛大刀的士兵警惕地守卫着，眼神凶狠而疲惫，审视着每一个试图靠近的人。他们衣衫各异，有的穿着破烂的号衣，有的干脆就是农夫的短打，外面胡乱裹着象征红巾军的红布条。兵器也五花八门，从锈迹斑斑的刀枪到锄头、钉耙，甚至还有削尖的木棍。只有少数头目模样的人，才穿着相对齐整的皮甲，挎着腰刀。
朱重八的目光扫过那些守卫士兵沾满泥垢和疑似血污的脸，扫过他们手中参差不齐的武器，扫过营寨内混乱不堪的景象。他心中那点因远观而生的激动火焰，被眼前的现实泼了一盆冷水。这与其说是军队，不如说是被饥饿和仇恨驱使的、武装起来的流民大杂烩！他曾在兵书上读到的“令行禁止”、“阵法森严”、“甲胄鲜明”，在这里荡然无存。一股强烈的危机感攫住了他：这样的军队，如何对抗濠州城头那些盔甲鲜明、训练有素的元兵？恐怕稍遇强敌，便会一触即溃！
然而，他没有退缩。三年的流丐生涯早已教会他，机会往往藏在最危险、最混乱的地方。这混乱，正是他这样无根浮萍可能借势而起的水域！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疑虑和那一丝本能的恐惧，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早已看不出原色、勉强蔽体的破僧衣，抱着那个空瓦钵，像一个最普通的、走投无路的流民乞丐，低着头，朝着营寨入口蹒跚走去。
“站住！干什么的？！”一声粗野的厉喝响起，两杆锈迹斑斑的长矛交叉着挡在他面前。矛尖上还残留着暗褐色的血痂，散发着腥气。
重八抬起头，露出一张被风霜刻蚀得棱角分明、却依旧难掩年轻的脸。他努力让自己的眼神显得麻木、绝望，带着流民特有的那种卑微的乞求：“军……军爷……行行好……给口吃的吧……俺是从光州逃荒来的，听说这里有活路……”
“活路？”一个脸上带着刀疤、像是小头目的士兵嗤笑一声，上下打量着朱重八，“小子，眼瞎了？没看见这是在打仗？刀头舔血的地儿，要饭去别处！”他厌恶地挥挥手，像驱赶苍蝇。
“军爷！俺有力气！俺能干活！”重八急忙往前一步，急切地展示着自己瘦削但筋骨结实的胳膊，“挑水！劈柴！喂马！啥都能干！只要给口饭吃！求军爷开恩！”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泥地上，额头触地，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这是他流丐生涯中练就的本能，也是他此刻唯一的敲门砖。
“滚！瘦得跟麻杆似的，能干什么？”另一个守卫不耐烦地用矛杆捅了他一下，力道不轻。
重八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却没有退缩。他依旧跪着，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个刀疤头目，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劲：“军爷！俺不怕死！俺爹娘都让元狗子害死了！俺就想杀元狗子报仇！给俺一把刀！俺能杀！”
“报仇？”刀疤头目似乎被这少年眼中瞬间迸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仇恨光芒触动了一下。他眯起眼睛，仔细看了看朱重八。虽然瘦弱，但骨架宽大，眉宇间那股狠厉之气，不像普通流民。更重要的是，这年头，敢冲着红巾军喊“杀元狗子”的，要么是疯子，要么就是真有血仇的狠角色。
“你叫什么？”刀疤头目语气缓和了一丝。
“朱重八！”
“朱重八？”刀疤头目皱了皱眉，“这名字……像个放牛娃。识字吗？”
重八犹豫了一下，最终摇了摇头。兵书是他偷学的秘密，此刻暴露毫无益处。
刀疤头目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随即又释然了。识字？这营里识字的怕是比将军的佩刀还稀罕！他挥了挥手：“算你小子有点胆气。正好，郭大帅的亲兵营缺个倒夜香、洗马厩的杂役，又脏又累，没几个人愿干。你小子要是不怕死不怕脏，就去试试吧！”他指了指营寨内一个方向，“往里走，看到插着‘郭’字大旗的营区，找管杂役的老张头！”
“谢军爷！谢军爷！”重八心中狂喜，脸上却依旧保持着卑微的感激，又重重磕了个头，这才爬起来，抱着瓦钵，在守卫们或鄙夷或同情的目光中，低着头，快步走进了这片混乱而血腥的红巾军大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