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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车吱吱呀呀,在暮色四合、寒气渐浓的傍晚,终于抵达了红旗大队。低矮的土坯房连成一片,屋顶覆盖着厚厚的积雪,烟囱里冒出笔直的灰白色炊烟,空气里弥漫着柴火燃烧和牲畜粪便混合的、属于乡村的独特气息。
知青点位于村子边缘,是几间连在一起的、明显比社员家更破旧的土坯房。王振山带着新知青们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杂着霉味、汗味和劣质煤油味的热浪扑面而来。
屋内光线昏暗,只有一盏煤油灯在中央的破桌子上摇曳。几个早到的老知青正围着火炉烤火,看到大队长带着新人进来,都抬起头,眼神里带着审视、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麻木。地方确实不大,土炕几乎占满了房间,炕上的铺盖卷挤挤挨挨,地上堆满了脸盆、暖瓶和杂七杂八的行李,几乎找不到下脚的地方。
“都挤挤,新来的同志们克服一下!咱们知青点条件就这样,发扬艰苦朴素的精神!”王振山大声说着,试图鼓舞士气,但看着新老知青加起来十几号人挤在这狭小空间里,他眉头也拧成了疙瘩。安置知青是硬任务,但地方和人手就这么多,他也头疼。
新来的女知青们看着这比牛车环境还糟糕的拥挤和脏乱,好几个眼圈立刻就红了。之前嫌弃牛车的林莉莉更是捂着鼻子,小声嘟囔:“这怎么住人啊……”
夏灵安静地站在人群后面,目光快速扫过整个知青点:拥挤、杂乱、毫无隐私可言。这环境对她来说不仅是生活不便,更是巨大的安全隐患。她需要独立的空间——用来研究、试验、甚至可能藏匿一些超越这个时代认知的小东西。集体生活?绝对不行。
她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抱怨或沮丧,脸上甚至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默默把自己的行李靠墙放好。
晚饭是简单的玉米糊糊和咸菜疙瘩。饭后,王振山简单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让大家早点休息,明天开始上工。知青点里一片愁云惨淡,收拾行李的窸窣声里夹杂着低低的啜泣和抱怨。
夏灵没有参与。她等王振山快要走出知青点院子时,才拎起自己那个装着“礼物”的帆布包,快步跟了出去。
“王队长,请等一下。”她的声音在寒冷的夜色里显得格外清晰。
王振山停住脚步,借着月光看清是夏灵,脸上的疲惫淡了些:“夏灵同志?还有啥事?”
夏灵走到他跟前,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有些不好意思又很坚决的神情:“王队长,有点事想跟您商量一下,不知道方不方便?”
“你说。”王振山对这个懂事、不娇气的姑娘印象很好。
夏灵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勇气:“王队长,您也看到了,知青点实在太挤了。我这人……睡觉轻,有点动静就醒,怕影响大家休息,也怕自己休息不好耽误干活。” 她找了个非常合理且不伤人的借口,接着话锋一转,语气诚恳:
“我想……能不能跟队里申请一下,自己出钱,在知青点附近,或者队里方便的地方,单独盖一间小点的土房?不用太大,能放下一张炕,一张桌子就行。材料钱、人工钱,我自己出!绝对不占队里和集体的便宜!”
王振山愣住了,显然没料到是这个请求:“自己盖房?这……”
夏灵不等他拒绝,立刻补充道,语气带着保证和承诺:“王队长,您放心!我知道规矩。这房子盖起来,产权肯定是归咱们大队集体所有!我只是暂时借住。等我以后回城了,或者离开咱们红旗大队了,这房子就留给队里,给后来的知青住,或者给队里当仓库、放农具都行!绝对不带走一片瓦!” 她把姿态放得很低,点明了自己出钱建房对集体没有损失,反而未来还能留下资产。
说着,她动作利落地打开帆布包,从里面掏出几个用旧报纸仔细包好的小包裹,双手递到王振山面前,脸上带着晚辈对长辈的敬意和恳求:“王队长,这是我家里人让我带的,一点心意。一包麦乳精,给您补补身子;一包水果糖,给家里孩子甜甜嘴;还有块蓝底白花的棉布头巾,给婶子挡挡风。不值啥钱,就是点心意,您千万别嫌弃。”
月光下,王振山看清了那几样东西。麦乳精!这在供销社都是紧俏货,要票才能买到!水果糖更是孩子们眼巴巴盼着的稀罕物。那块蓝底白花的棉布头巾,料子厚实,花色也时新,自家婆娘肯定喜欢。这份礼,在物质匮乏的乡下,绝对算得上“重礼”了,而且送得贴心又体面。
王振山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他看着夏灵那双清澈、坦荡又带着恳切的眼睛,再想想知青点那拥挤不堪的环境,以及这姑娘白天懂事的表现和此刻提出的“自费建房、产权归公”的方案……这要求虽然有点出格,但似乎……合情合理?不占集体便宜,还解决实际问题,最后还给队里添置产业。最重要的是,这姑娘太会做人了,这礼送得让人心里舒坦,拒绝的话实在说不出口。
他沉吟了片刻,粗糙的大手搓了搓冻得发红的脸颊,又看了看夏灵递过来的东西,终于叹了口气,接了过来:“唉,你这孩子……心思也太细了。” 他把东西揣进怀里,语气缓和了许多:“行吧,你既然这么说了,也考虑得周全,自费盖房,最后归集体……这个理儿倒也说得通。队里现在确实困难,也腾不出手再盖知青房。”
他顿了顿,环顾了一下四周:“这样,明天我看看,在知青点后面靠牛棚那块,有块空地,地势还算平整,离水源也近点。你就在那儿盖吧。土坯队里有现成的,木头后山能砍点,不够的队里给你批点指标。人工……队里派两个懂行的老把式帮你打下手,工分算你的,或者你看着给点粮票啥的也行。你看成不?”
成了!夏灵心中一定,脸上立刻绽开感激的笑容,对着王振山微微鞠了一躬:“太谢谢您了王队长!给您添麻烦了!工钱粮票我一定按规矩给,不能让帮忙的叔伯白受累!”
“行了行了,别整这些虚礼。”王振山摆摆手,心里对夏灵的懂事和爽快更满意了,“回头我让会计帮你算算大概要多少土坯、木头,你准备好钱票。早点回去歇着吧,明天还得上工。” 他揣着那份沉甸甸的“心意”,心里琢磨着怎么跟队委会其他干部解释这事,但看着夏灵真诚感激的眼神,那点顾虑也淡了。这姑娘,是个明白人,以后错不了。
“哎,好嘞!谢谢王队长!”夏灵脆生生地应道。
看着王振山背着手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夏灵脸上的笑容慢慢敛去,恢复了惯常的平静。第一步,独立空间,到手。虽然只是一间小小的土坯房,但对她而言,这就是一个至关重要的、不受干扰的“基地”。
她转身准备回知青点,正碰上林莉莉出来倒水。林莉莉显然听到了只言片语,看着夏灵,眼神复杂,带着点酸溜溜的意味:“哟,夏灵,这么快就攀上大队长,要自己住单间了?本事不小啊。”
夏灵看了她一眼,脸上又浮起那种温顺腼腆的笑容,声音轻轻柔柔:“林姐你说笑了,我就是怕自己睡觉打呼噜吵着大家,跟队长说了说困难。队长人好,照顾我呢。” 说完,也不等林莉莉再说什么,侧身进了屋。
屋内,昏黄的煤油灯下,其他知青或好奇或探究的目光投来。夏灵仿佛毫无察觉,自顾自地走到自己铺位前,开始默默整理。她的内心却如同精密运转的引擎:选址靠近牛棚……取水方便,相对僻静,土质应该也适合……明天开始,要尽快把房子建起来。材料……人工……成本需要精确控制……
她坐在硬邦邦的炕沿上,借着微弱的光线,从帆布包最内侧的夹层里,摸出一个小巧的、用油布仔细包裹的笔记本和一支半截铅笔。翻开本子,里面没有日记,只有一些外人看不懂的符号和极其简练的数据。
她凝神片刻,在崭新的一页上,用铅笔快速而精准地勾勒出一间土坯房的简易结构图,并在旁边标注了几个只有她自己明白的符号。接着,在图纸下方,列出了一串清单:土坯数量估算、木料尺寸、所需工具、潜在可用的本地替代材料(如某种粘性强的红土代替部分水泥)……大脑中储存的星际时代建筑力学、材料学知识,正在以惊人的效率适配着这个落后时代简陋的土木工程。
最后,她在清单末尾,用铅笔写下一行小字:
【隐蔽通风口设计 - 考虑土灶烟道复用?】
【墙体夹层预留 - 厚度需计算承重与空间比】
做完这些,她才小心地收起笔记本,吹熄了炕头属于自己的那盏小煤油灯。黑暗中,她躺在拥挤的土炕上,听着身边其他知青或轻或重的呼吸和鼾声,睁着眼睛,望着糊着旧报纸的顶棚。
冰冷的空气透过窗户缝隙钻进来。她却感觉不到太多寒意,只有一种目标明确的清醒。家人的面容在黑暗中一闪而过,随即被更清晰的计划取代:房子是起点,是堡垒,是工坊。在这个被冰雪覆盖的北大荒,属于“渡鸦”的征程,才刚刚开始第一步。
窗外,北风卷着雪沫,呼啸着掠过空旷的原野。而在这拥挤的知青点里,一个孤独而强大的灵魂,已经悄然为自己划下了第一块独立的领地。口袋里的那枚黄铜钥匙,似乎也微微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