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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荒的初春,冻土依旧坚硬,但向阳坡上的积雪已经开始消融,露出底下黑黝黝的土地。夏灵拿到大队长王振山的许可后,没有半分迟疑,立刻行动起来。
她揣着事先准备好的钱票和一份极其详尽的物料清单,找到了大队会计。清单上列得清清楚楚:多少块标准尺寸的土坯(精确到个位数)、需要多长多粗的檩条椽子(甚至标注了松木为佳)、多少捆苫房草、多少斤用于粘合土坯的黄泥(还特意注明需要粘性强的河滩红土)……连请两位帮工师傅的报酬(她主动提出按市价给粮票加少量现金)都写得明明白白。
会计看着这份条理分明、考虑周全的单子,又看了看夏灵递过来的厚厚一沓钱票(显然远超预估),惊讶地推了推眼镜:“夏灵同志,你这……算得也太清楚了?家里有人搞这行的?”
夏灵腼腆地笑了笑,带着点小辈的不好意思:“嗯,家里长辈懂点,怕我弄不好,特意交代的,让您见笑了。” 这个理由合情合理,打消了会计的疑虑。
钱票到位,王振山亲自打了招呼,队里办事效率很高。当天下午,两位被王振山点名的、队里盖房手艺最好的老把式——嗓门洪亮的赵木匠和沉默寡言的李瓦匠,就扛着工具来到了知青点后面那块划给夏灵的空地上。空地紧邻牛棚,地势略高,相对干燥,不远处就是一条冻得结实实的小河沟。
“丫头,地方选得不错!”赵木匠黑红脸膛上带着赞许,“背风,向阳,离水近,就是挨着牛棚味儿大了点。”
“没事的赵叔,能住就行,我不挑。”夏灵笑容温顺,态度谦恭,立刻从带来的布袋子里掏出两包“大生产”香烟,塞到两位师傅手里,“李叔,赵叔,以后就辛苦您二位了!我年轻不懂,全靠您们指点。”
李瓦匠接过烟,脸上的褶子舒展开,难得地“嗯”了一声。赵木匠则哈哈一笑,把烟揣进怀里:“你这丫头,会来事!放心,包在俺们身上!”
建房工程,在初春料峭的寒风中正式启动。夏灵没有袖手旁观,她主动要求全程参与,而且专挑最苦最累的活干。
脱土坯是头一道难关。需要和泥、踩泥、把冰冷湿粘的泥巴填进沉重的木模具里,压实抹平,再脱模晾晒。化冻的泥土混合着草屑和牲口粪,冰冷刺骨,气味熏人。两个老把式本以为这城里来的姑娘只是做做样子,没想到夏灵二话不说,挽起裤腿,脱掉棉鞋(只穿了厚袜子),赤脚就踩进了冰冷的泥坑里!
“哎!丫头!使不得!这水拔凉!冻坏骨头!”赵木匠吓了一跳。
“没事,赵叔,活动开了就不冷了!”夏灵脸上带着笑,脚下却稳而有力,按照李瓦匠的指点,有节奏地踩踏着泥巴。她动作协调,力量控制得恰到好处,虽然速度比不上常年干活的汉子,但那份不怕脏不怕累的狠劲和精准的手法,让两位老师傅都暗暗咂舌。冰冷的泥浆包裹着脚踝,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但她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专注地盯着泥浆的粘稠度。
和泥、填模、脱坯……她干得一丝不苟。当第一块方方正正、棱角分明的土坯在她手中成功脱模,稳稳放在平整好的晾晒场上时,连沉默的李瓦匠都忍不住点了点头:“胚子打得正,是好把式。”
夏灵只是擦了把溅到脸上的泥点,笑了笑,继续弯腰干下一块。她的参与不仅仅是干活,更是在不动声色地“优化”着流程。比如,她会“不经意”地建议在黄泥里多加一点碾碎的、河边那种粘性强的红土(她之前观察过),或者在踩泥时“尝试”一种更省力均匀的踩踏节奏,结果效率确实提高了。这些“小聪明”被她包装成“以前看老家亲戚这么干过”或者“瞎琢磨的”,两位老师傅在尝到甜头后,也就欣然接受,甚至觉得这城里姑娘脑子活泛,肯动脑筋,干活也实在。
挖地基、垒墙、上梁、苫草……每一道工序,夏灵都亲力亲为。她那双本该细嫩的手很快磨出了水泡,水泡破了又变成厚茧。脸上、身上永远沾着泥灰和草屑。但她从不叫苦叫累,收工后还抢着给两位师傅倒热水,递毛巾,偶尔变戏法似的掏出几块舍不得吃的硬水果糖塞给师傅带回家给孩子。
她的勤快、懂事和那股子拼劲,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整个红旗大队。社员们提起新来的知青夏灵,都竖大拇指:“那闺女,真能吃苦!比咱队里的小子都不差!”“人家城里来的,一点架子没有,还懂礼数!”“王队长这回可捡着宝了!” 连之前有些酸溜溜的知青,看着她每天灰头土脸、累得直不起腰的样子,那点嫉妒也消了大半,甚至觉得她有点傻——何必自己花钱找罪受?
王振山更是看在眼里,喜在心头。这姑娘,踏实肯干,用实际行动赢得了大家的尊重。他时不时溜达过来看看进度,每次看到那间在夏灵和两位老师傅手下一点点成型、明显比普通土坯房更结实规整的小屋,都忍不住点头:“好!盖得真不赖!这丫头,有心气!”
夏灵白天在工地上挥汗如雨,晚上回到拥挤嘈杂的知青点(房子盖好前她还住这里),却像换了个人。她安静地缩在自己的铺位角落,借着昏暗的煤油灯光,在一个小本子上写写画画。旁人以为她在记账(确实有一部分是建房开销),或者写家信(她偶尔会寄出几封内容平淡、符合审查要求的信)。没人知道,那密密麻麻的数字和符号,是她根据有限信息,对西北某农场环境、路途、可能面临情况的推演和分析。她反复计算着时间、路程、物资消耗,像一个最精密的算盘。
她知道他们正在路上,经历着难以想象的艰辛。焦灼感如同野草,在每个寂静的夜晚疯狂滋长,啃噬着她的心。梦里常是父母憔悴的面容,祖父母蹒跚的背影。
但一个更清醒的声音在脑中反复告诫:不能动!绝不能动!现在绝不是时候。下放的队伍还在路上,长途跋涉,押送人员神经紧绷,警惕性最高。她一个刚下乡的知青,没有任何合理的理由出现在西北。贸然前往,不仅救不了人,反而会暴露自己,让那些盯着夏家的人抓住把柄,给家人带来更可怕的后果,彻底堵死所有后路。
她只能等。等待那支队伍抵达目的地,等待最初的混乱和严密监视期过去,等待一个相对松懈的、风沙更大的时机。这等待如同钝刀子割肉,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每当夜深人静,她只能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用身体的痛楚来压制内心的翻涌。
“快了……”她在心中默念,目光仿佛穿透了土屋的墙壁和千山万水,投向西北那未知的荒原,“再等等……等你们安顿下来……等风头过去一点……”
小土屋的轮廓在春寒中逐渐清晰。墙体厚实,地基打得深,小小的窗户开得位置巧妙。土炕盘得格外讲究,烟道通畅。夏灵甚至在赵木匠的指点下,用边角料做了个简易但结实的小木桌和一个脸盆架。
当最后一把金黄色的苫房草被仔细地铺上屋顶,用泥巴压好,宣告着这座小小的、完全属于夏灵(暂时)的独立空间正式落成。虽然只有十平米左右,简陋得只有土炕、木桌和一个脸盆架,但关上门,就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喧嚣和窥探。
王振山带着几个队干部来“验收”,看着这间虽然小但处处透着用心和结实劲儿的土屋,赞不绝口:“好!盖得真像样!夏灵同志,你这房子,给咱队里都添彩了!”
夏灵脸上带着疲惫却真诚的笑容,连连感谢大队长和两位老师傅的帮助。关上门,靠在冰冷的土墙上,她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终于有了片刻的松弛。
有了这个独立的空间,她可以更安全地筹划下一步了。她走到墙角,蹲下身,手指在几块看似普通的土坯缝隙处仔细摸索了几下,然后微微用力,一块土坯被小心地抽了出来,露出后面一个浅浅的、刚好能放下她那个笔记本和几样重要小东西的暗格。
她将笔记本小心地放了进去,又将土坯严丝合缝地推回原位,抹去痕迹。目光投向窗外,北大荒辽阔的天空下,冰雪消融,黑土地正积蓄着力量。
家人还在路上,西北的风沙正烈。而她,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拥有了第一个安全的落脚点。蛰伏的猛兽,收敛了所有的爪牙,将那份焦灼的等待,化作了更深的沉潜和更周密的准备。她像一个最有耐心的猎人,等待着时机成熟的那一刻。
“红石农场……”她低声念出那个地名,眼中再无半点迷茫,只剩下如同磐石般的沉静与决绝,“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