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外的实战训练计划,最终没能成行。
天刚蒙蒙亮,王铁牛就把刺刀擦得雪亮,对着哨所的破窗户哈了口气,兴奋地搓着手:“队长,咱们今天端哪个点?保证给你捅个对穿!”
林槐和其他人也装备整齐,个个眼冒绿光,像一群饿了三天的狼崽子。昨晚蒋先耘讲的“后勤反推战术”,给他们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他们已经迫不及待要去验证这门“神学”了。
然而,他们等来的不是出发的命令,而是一纸贴在操场公告栏上的通知。
“为培养学员‘知民情、接地气’之能力……本周组织全体学员,入南都市区,进行为期三天的‘社会实践与革命思想宣传周’。”
“啥玩意儿?社会实践?”王铁牛凑过去,瞪着牛眼把那几行字读了好几遍,最后气得一拳砸在旁边的木桩上,“宣传?不就是上街发传单、喊口号?这他娘的有啥用!还不如让俺多冲几次锋!”
核心小队的成员们也是一脸的失望,像是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心里的火苗“滋”地一声就快灭了。
“这用处,比你想象的要大。”
蒋先耘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身后,将那张卷好的日制地图揣进怀里,动作小心翼翼,像是在收藏一件珍宝。
“军队离了民众,就是无根的木头。风一吹,就倒了。”他环视众人,“发传单是训练,喊口号也是训练。练的不是嗓门,是我们的眼睛,看清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样。更是练我们的嘴皮子,怎么让别人信你,跟你走。”
另一头,贺兴汉正和他的跟班们在小操场上喝着早上从食堂特意打来的牛奶。
“社会实践?呵,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一个跟班把印着通知的报纸揉成一团,扔在地上,“让我们这些天子门生,未来的国之栋梁,去跟一群泥腿子、穷哈哈混在一起?这是在侮辱我们!”
贺兴汉用手帕擦了擦嘴,没有说话。在他看来,强者只配用枪炮对话,所谓的“民心”,不过是蝼蚁的哀嚎,听多了,只会污了自己的耳朵。
第二天,几十辆军用卡车扬起漫天尘土,载着数百名身穿灰色军装的年轻学员,浩浩荡荡地开进了这座一半天堂、一半地狱的南国大港。
车子一驶入城区,王铁牛的骂声就没停过。
租界那边,高大的洋楼窗明几净,油光锃亮的黑色轿车悄无声息地滑过,穿着旗袍和西装的男女们,脸上挂着矜持的微笑。
可卡车拐过一个街角,就像一头撞进了另一个世界。
“我操他姥姥!”王铁牛扒着车厢栏杆,眼睛都红了。
一滩散发着恶臭的污水从巷口淌出,一个四五岁的女娃,全身脏得看不出颜色,正蹲在垃圾堆里,用黑乎乎的小手,往嘴里塞着什么东西。不远处,一个黄包车夫的脊背弯成了弓形,胸口发出破风箱般的喘息,他拉着的,是一个胖得流油的商人,商人手里还捏着根油条。
街角的墙根下,几个男人缩在那里,眼窝深陷,面色蜡黄,对着空气痴痴地笑。那不是笑,是灵魂被抽干后,留在皮囊上的一道褶子。
书本上“民不聊生”、“国破家山”八个字,在这一刻,化作一根根毒刺,扎进了在场所有人的心里。一些没见过这阵仗的学员,当场就白了脸,别过头去干呕。
蒋先耘一言不发,只是看着这一切。他终于切身体会到,自己要面对的,究竟是一个怎样千疮百孔的烂摊子。
宣传活动开始了,效果惨不忍睹。
学员们拿着小册子,民众们要么像躲瘟神一样远远避开,要么麻木地接过去,一转身,就随手扔了,更有甚者,直接拿去擦了鼻涕。
贺兴汉那群人更是把任务当成了游玩。他们找了个乞丐,把厚厚一沓传单全塞给他,然后就溜到租界边缘的咖啡馆,隔着一条街,对那些穿着清凉的外国女人指指点点,不时发出一阵哄笑。
“不能这样下去。”蒋先耘看着这混乱而无效的一幕。
他对身边的林槐和王铁牛递了个眼色:“走,跟我来。”
他没有选择那些宽阔的大道,而是带着自己的核心小队,钻进了最脏乱、最拥挤的几条巷子,最后来到了一处三教九流汇聚的街口广场。这里有茶楼、当铺、布庄,人声鼎沸,空气中混杂着汗臭、香料和劣质烟草的味道。
蒋先耘看准一个卖梨小贩歇脚用的空木箱,深吸一口气,两步跨了上去。
这个举动,像一块石头砸进了油锅,周围嘈杂的人声瞬间一滞,上百双眼睛齐刷刷地看了过来。
“各位父老乡亲,兄弟姐妹们!”
蒋先耘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亮,带着一股奇异的穿透力,稳稳地压过了市井的喧嚣。
“我叫蒋先耘,是黄埔军校的学员。今天来,不耽误大家发财,就是想问大家三个事儿!”
他没有一上来就喊口号,而是双手抱拳,朝四周团团一揖,话说得像邻家后生一样恳切。
“第一问,在场的爹娘们,你们想不想让自己的娃,将来能进学堂,念上书,识了字,别再跟咱一样,当一辈子睁眼瞎?”
人群起了些微的骚动,几个抱着孩子的妇人,下意识地把孩子搂得更紧了些,默默地点了点头。
“第二问,各位开店摆摊的掌柜大哥,你们想不想做生意就交一份税?不用再点头哈腰地孝敬那些穿皮的、戴帽的,更不用怕那些挂着不同旗子的兵大爷,隔三差五来刮一层油水?”
这话像锥子,扎进了所有小商贩的心窝。一个卖布的掌柜捏紧了算盘,眼里的愤懑几乎要喷出火来。
“第三问,也是最后一问!”蒋先耘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拔高,指着不远处租界的方向,“你们想不想,让咱们中国人,把这根弯了几十年的腰杆,给它挺直了!让那些黄毛、蓝眼睛的洋人,不敢再站在咱们的地盘上,冲咱们瞪眼、动手,把咱们当畜生使唤?!”
最后一句,字字如锤,声声如钟,重重地敲在每一个在场中国人的心上!
“想!老子做梦都想!”人群里,一个铁匠铺的壮汉扯着嗓子吼了出来,眼眶通红。
这一声吼,仿佛点燃了火药桶。压抑已久的情绪瞬间决堤!
“想!”
“谁不想!”
“把那些王八蛋都赶出去!”
喊声此起彼伏,汇成一股洪流。
蒋先耘双手轻轻下压,示意大家安静。他接着说:“大家想的,就是我们这些当兵的,要去干的!啥叫革命?革命不是为了哪个大官能坐得更稳,也不是为了墙上那些看不懂的主义。革命,就是为了让娃儿们有书念,让我们能安稳地挣钱养家!就是为了让咱中国人,能活得像个人!这条路不好走,刀山火海,但我们,愿意用这条命,去给大家伙儿趟出来!”
没有花哨的词,句句都是大白话,却像冬日里的一碗热汤,熨帖地流进了这些饱经风霜的百姓心里。
广场上,掌声雷动。
就在这时,一声极其刺耳的叫骂撕裂了这股热烈的气氛。
“哪来的嘴上没毛的小鳖孙,在这儿叽叽歪歪,搅了三爷的清净!懂不懂金陵城的规矩!”
人群被粗暴地推开,七八个流里流气的地痞,簇拥着一个脸上带刀疤的壮汉,走到了木箱前。那刀疤脸人称“疤瘌三”,是这片区域的地头蛇。他拿小拇指掏着耳朵,斜着眼打量蒋先耘,满脸的横肉都在抖。
林槐和王铁牛等人“噌”地一下就围了上来,将蒋先耘护在身后,怒目而视。王铁牛更是把手按在了腰间的枪套上,空气瞬间绷紧。
不远处咖啡馆里,贺兴汉呷了口咖啡,惬意地靠在椅子上,准备看一场好戏。在他看来,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这蒋先耘,终究还是太嫩了。
蒋先耘却拍了拍王铁牛的肩膀,示意他们退后。他从木箱上跳下来,稳稳地落在疤瘌三面前,脸上甚至还挂着一丝笑意。
“这位大哥,看你这身板,是条好汉。”蒋先耘不急不忙,从口袋里摸出一包“哈德门”,抽出一根递了过去,“三爷,是吧?借个火?”
疤瘌三愣了一下,没接烟,但也没发作。
蒋先耘自顾自地点上,吸了一口,才慢悠悠地开口:“三爷,我刚才的话,想必你也听见了一些。我就是想请教个事儿,您和兄弟们在这片儿讨生活,是不是既要给警察局的黄队长交一份‘月例’,还得给城外刘旅长的马弁送一份‘茶水钱’?更别提,码头那边的洋人保安队,要是看您不顺眼,您是不是也得绕着走?”
疤瘌三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了。这些都是摆不上台面的事,却被这小子一语道破。
蒋先耘向前凑近一步,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的人都听清:“我们革命,就是要打倒这些骑在咱们头上的杂碎,不管是军阀还是洋人,以后这天下,就一个规矩,叫‘王法’!到那时候,像三爷您这样的英雄好汉,就该是保家卫国的栋梁,戴功勋章,而不是在这儿,给那些不入流的玩意儿弯腰磕头,回头再从自己同胞身上刮油水!”
他盯着疤瘌三的眼睛,吐出最后一个烟圈,一字一句地问:
“三爷,你是想当一辈子人人唾弃的地痞无赖,还是想当一个,让自个儿的婆娘娃儿都能挺起腰杆的英雄?”
一番话,像一记重锤,砸得疤瘌三晕头转向。他身后的地痞们也都面面相觑,竟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他们平日里作威作福,何尝不是受尽了上头的气?蒋先耘的话,把他们心里那点不敢想的奢望,全给勾了出来。
“滚!别在这儿丢人现眼!”围观的人群里,不知谁壮着胆子吼了一声。
“滚出去!”
“一群就知道欺负自己人的孬种!”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法不责众,无数的怒骂像石子一样砸向他们。疤瘌三的脸一阵青一阵白,最后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一跺脚,带着人狼狈地钻进了人群,消失不见。
一场眼看就要见血的冲突,就这么被几句话给化解了。
广场上先是寂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比刚才更热烈的欢呼和掌声。
“说得好!”几个穿着学生装的年轻人挤上前来,为首的一人激动地抓住蒋先耘的手,“这位同学,你讲得太好了!我们是南都大学的学生,我们支持你们!”
远处,贺兴汉手里的咖啡杯“砰”地一声放在桌上,褐色的液体溅了出来,他却恍若未觉。他想不通,为什么自己信奉的铁拳解决不了的问题,那几句轻飘飘的话,却能做到。他只感觉到,自己和那个站在人群中的蒋先耘,仿佛已经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
……
军校,校长办公室。
侍从官将一份南都市情报站用“AAA”级加密发回的报告,轻轻放在了校长的红木办公桌上。
校长拿起报告,看得极为仔细。当看到蒋先耘那句“你想当一辈子的地痞,还是想当一个受人尊敬的英雄”时,他那张素来严肃的脸上,竟浮现出一丝笑意。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他放下报告,对侍从官吩咐,“去查查南都大学,今天有哪几个学生在场。”
他没再多说,但侍从官已经明白,校长的棋盘上,又多了一颗重要的棋子。
而在政治部,周先生也看着一份内容更详尽的报告。他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如同在弹奏一首无声的乐曲。
“以前,我只当他是一柄出鞘的利剑,锋锐无匹。”周先生对着灯光,看着报告上蒋先耘的名字,自言自语,“现在看来,我错了。他不是剑,他是一面旗。只要他站着,就会有人聚集过来……只是,旗帜,也最容易吸引风雨啊。”
广场上,那个南都大学的学生还握着蒋先耘的手,眼神灼热地问:
“同学,你叫蒋先耘,对吗?你说的革命,要为我们趟出一条路来……那条路,到底通向哪里?你信奉的,究竟是什么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