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戴雨农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蒋先耘却还钉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直到小路尽头的脚步声彻底消失,他才像一根被抽掉骨头的麻袋,猛地靠在身后的大树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晚风吹过,后背的军服早已被冷汗浸透,湿哒哒地贴在皮肤上,一阵刺骨的凉意直冲天灵盖。

那不是邀请,是最后通牒。

答应,就是戴雨农的狗。拒绝,就是他的眼中钉。自己刚刚那番滴水不漏的回答,看似暂时稳住了他,但也等于在他心里拉响了最高级别的警报。

一个不受掌控的天才,对戴雨农那种多疑到骨子里的人来说,比一个平庸的敌人更可怕。

他会用尽一切办法来监视自己,试探自己,直到找到一个合适的时机,将自己这个“变数”彻底抹除。

蒋先耘感到一种被毒蛇盯上的窒息感,一种前所未有的紧迫感像潮水般淹没了他。校长的信任是他的护身符,可这位校长的疑心病,同样是悬在头顶的利剑。他需要一把属于自己的刀,一把只听从他号令,能在他最危险的时候,为他杀出一条血路的刀!

回到秘书宿舍,蒋先耘没有点灯。他走到窗边,推开窗,任由冰冷的夜风灌进来,试图让自己滚烫的大脑冷静下来。

他需要人,需要真正忠于自己的人。

第二天,食堂依旧喧闹。

蒋先耘端着餐盘,心不在焉地吃着,脑子里还在复盘着昨夜的每一个细节。他的视线无意识地扫过人群,忽然,定格在角落里一个学员身上。

林槐。

蒋先耘对他有印象。理论课的麒麟儿,战术推演的鬼才,但性子孤僻,不与人来往,永远是独行侠。

此刻,林槐正低着头,用筷子极其珍视地将餐盘里最后几粒米饭,一粒一粒地拨进嘴里。那份小心翼翼,仿佛对待的不是饭,而是稀世珍宝。

蒋先耘的目光下移,落在了林槐的脚上。那双翻毛军靴,鞋底侧面已经磨穿了一个大口子,能清晰地看到里面被磨得发灰的袜子。

这一幕,让蒋先耘心里猛地一抽。

他忽然想通了一个关键。

戴雨农那样的人,要拉拢人心靠的是什么?无非是权势、金钱、前程。而对林槐这种家境贫寒、才华卓著却被贫穷死死压在泥潭里的人来说,一份能让他们吃饱穿暖、能让家人活下去的恩惠,就是最无法拒绝的橄M饵。

黄埔军校里,像林槐这样的寒门子弟,何止一个?

他们是未来的将星,是革命的火种。但现在,他们可能因为一双磨破的鞋、一顿吃不饱的饭而影响训练,甚至因为家里寄不来钱而被迫退学。

与其等着戴雨农用这些“恩惠”去收拢他们,把他们变成指向自己的刀。

不如……我先把他们变成我的盾!

一个大胆的计划在蒋先耘脑中成型,每一个环节都变得无比清晰。

当晚,他把陈勇堵在了宿舍里。

“先耘,你这表情,又想干啥大事?”陈勇看他一脸严肃,也收起了嬉皮笑脸。

蒋先耘没说话,从床铺底下摸出一个布包,放在桌上推了过去。里面是他这个月刚发的薪水,还有这具身体原主省吃俭用攒下的所有积蓄。

“你疯了!”陈勇掂了掂分量,又打开看了一眼,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你自个儿下个月伙食费都没了,全拿出来干嘛?”

“救人,也是救己。”蒋先耘压低了声音,“你帮我个忙,以一个‘海外爱国华侨’的名义,把这些钱分给军校里那些家境最困难的兄弟,比如林槐他们。记住,话术很重要,别说是给,就说是‘无息借款’,让他们写个借条,将来有了功勋,再还给‘革命’。”

“借款?还给革命?”陈勇挠了挠头,“多此一举嘛这不是?”

“不,”蒋先耘摇了摇头,“对林槐那种人,直接给钱是施舍,会伤了他们的傲骨。说是借,他们才能心安理得地收下。而且,我要的,不是一时的感激。”

他凑近陈勇,声音更低了:“这点钱,杯水车薪。你去找那些受了资助的同学,告诉他们,那位‘华侨先生’还有一大笔钱想捐给黄埔的兄弟们,但数额太大,从海外汇款不安全,问问他们,在金陵城里有没有信得过的亲戚朋友,能帮忙走一趟安全的渠道。”

陈勇虽然听得云里雾里,但他对蒋先耘有种近乎盲目的信任,用力一拍胸膛:“行!这事包在我身上!”

几天后,效果立竿见影。

十几名平日里成绩优异但沉默寡言的贫寒学员,都悄悄收到了一笔“华侨借款”。

林槐拿到钱后,在原地愣了足足有五分钟,这个孤傲的青年第一次在人前红了眼眶。他没有去补自己的鞋,而是冲到食堂,多打了一份他觊觎了很久却从没舍得买的红烧肉,回到宿舍,不由分说地分给了同寝的兄弟。

山东大汉王铁牛,则第一时间冲到邮局,把钱的大半寄回了老家,只留下几毛钱,给自己买了块肥皂和一沓草纸。

他们都不是傻子。

陈勇那点蹩脚的演技,和每次提到“华侨先生”时不自觉瞟向蒋先耘的眼神,早就出卖了一切。

这天深夜,蒋先耘训练完独自返回宿舍。刚走到宿舍楼下的拐角,就看到黑暗里站着七八条人影,吓了他一跳。

为首的,正是林槐。

“蒋、蒋秘书……”林槐看到他,嘴唇哆嗦着,这个平时比谁都骄傲的男人,声音里带着哭腔。

他身后的王铁牛等人,也都眼圈发红地看着蒋先耘。

下一秒,林槐膝盖一软,竟要直挺挺地跪下去!

“别!”蒋先耘眼疾手快,一个箭步冲上去,死死地架住了他的胳膊,“林槐!你是军人,膝盖是用来跪父母、跪天地的,不是用来跪兄弟的!”

他的力气极大,林槐怎么也跪不下去,急得满脸通红。

后面的王铁牛等人见状,也停住了动作,只是个个都把腰杆挺得笔直,看着蒋先耘。

“蒋秘书,这份恩情……”王铁牛瓮声瓮气地开口,却也说不下去。

蒋先耘松开林槐,扫视了一圈众人,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语气平静却有力:“真要谢,就谢这个国家还有你们这样的人才。真要报答,就把力气留着,将来在战场上,多杀几个敌人!那才不负你们这身军装,不负我今天做的这点事!”

他越是这样说,这群铁骨铮铮的汉子们,心里就越是翻江倒海。

他们什么也没再说,只是在林槐的带领下,所有人“唰”的一声,并拢双脚,站得笔直,对着蒋先耘,敬了一个他们这辈子最用力的军礼。

这一礼,敬的不是校长的秘书,而是他们的主心骨。

不远处的阴影里,贺兴汉和他身边的几个跟班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哼,”贺兴汉不屑地撇了撇嘴,“用点小钱就想收买人心?跟那些江湖草莽有什么区别?真正的领袖,靠的是主义和信仰,不是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而在校长的办公室里,灯火通明。

侍从官低声汇报完了情况,将一份名单递了上去。

校长接过名单,上面是林槐、王铁牛等十三人的名字和基本情况。他没有说话,只是拿起桌上的红蓝铅笔,用红色的那一头,在林槐和王铁牛的名字下面,重重地画了两个圈。

“以笔铸魂,是为党国立言;演习用兵,是为党国立功;倾囊相助,是为党国立德。”许久,他才放下笔,看着窗外深沉的夜色,低声自语,“此子,有仁心,更有手段。未来,不可限量啊。”

同一时间,政治部。

周先生也拿到了一份更详尽的报告,甚至包括蒋先耘如何通过王铁牛,引出了“苏家货运行”这条线。

他捻着那张薄薄的报告纸,在灯下看了很久,脸上是一种欣慰又带着一丝忧虑的复杂神情。

“好一步‘市义’之策。他不是在收买人心,他是在筛选基石。”周先生轻声说,“他知道自己是那颗‘凶星’,已经开始提前为自己点亮护卫的星辰了……这条路,他走对了,但也更险了。”

……

后山,一处废弃的哨所里。

一盏马灯被点亮,驱散了周围的黑暗。

蒋先耘将林槐、王铁牛等八名最早的核心成员召集于此。

没有效忠的誓言,也没有画大饼的许诺。

蒋先耘只是在地上摊开一张从演习中缴获的、更为精细的日制军用地图,开始给他们讲一些在黄埔课堂上,连德国教官都不会教的东西。

“……常规的渗透作战,你们都学过,讲究隐蔽和速度。但那是错的,或者说,只对了一半。”

蒋先耘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真正的精髓,是这个。”他用一根树枝,在地图上画出一条敌军的补给线,“是‘数学’。一个标准的日军联队,每天消耗的弹药、粮食、药品是一个固定值,我们可以根据这个值,反推出他们后勤仓库的位置、兵力密度,甚至能判断出他们指挥部的安全范围。”

“我们甚至可以通过计算一个区域内,水井的数量和出水量,来判断敌军最大驻扎兵力……这叫‘后勤反推战术’。”

林槐等人听得如痴如醉,他们感觉一扇通往全新战争世界的大门,正在被眼前这个青年缓缓推开。

看着灯火下,那个侃侃而谈、眼中有光的蒋先耘,他们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

他们追随的,绝不仅仅是一个慷慨的同袍。

而是一个,能带领他们在这个乱世中,看到真正未来的领路人。

“都听懂了吗?”蒋先耘讲完,抬起头看着他们。

八个人齐齐点头,眼神里全是狂热。

“好。”蒋先耘收起地图,用树枝在金陵城外的一个点上,重重地点了一下。

“明天,我们的第一个实战训练,”他的声音陡然变冷,“就从这里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