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自从上次修路的事之后,蒋先耘总感觉背后有双眼睛。

那不是错觉。吃饭、操练、甚至上茅房,那道视线都像蚂蟥一样,不紧不慢地贴着他的后颈。无形,却让人头皮发麻。蒋先耘不用回头,也知道那是谁。

戴雨农。

这个名字像块冰,压在蒋先耘心口。他知道,自己的表现已经超出了一个普通学员的范畴,被这头未来的猛兽盯上,是早晚的事。

“嘀——嘀嘀——!”

刺耳的紧急集合哨划破了军校的宁静,尖锐得像是要撕裂人的耳膜。

“最高等级集合!所有人,操场上!快!快!快!”教官的嘶吼声在楼道里回荡。

气氛瞬间绷紧。学员们手忙脚乱地穿着衣服,从宿舍里冲出来,整个军校像一锅被烧开了的水。操场上,几盏探照灯雪亮,照得人睁不开眼,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一名挂着“演习总指挥”臂章的少将站在高台上,脸色冷峻。

“紧急任务!”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每个人的耳朵里,“从现在开始,进行为期三天两夜的大规模野外侦察演习!”

“所有学员,分为红蓝两军。蓝军,渗透方!红军,防守方!”

总指挥官指着身后巨大的山区沙盘:“蓝军的任务,是在四十八小时内,潜入红军控制的三十里山地,不被发现,并精准标定出红军指挥部、弹药库、粮仓这三个核心目标的坐标!这是对你们所有人的一次终极考验!现在,各部带开,分发地图!”

蒋先耘被分在了蓝军。

拿到地图的一瞬间,他身边的陈勇兴奋得脸都红了,压着嗓子吼:“先耘!干他娘的!这次让他们看看咱们的厉害!”

另一边,贺兴汉正带着他的革新学会,十几个人头碰头地围着地图,已经开始大声地分配任务。上次修路丢的脸,他显然想在这场硬仗里,连本带利地找回来。

“他们要连夜强行军,抢占先机!”陈勇看着贺兴汉那边热火朝天的样子,急得直搓手,“先耘,咱们也得赶紧啊!趁着天黑,一口气扎进去,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这几乎是所有蓝军学员的想法。在他们看来,侦察不就是比谁的脚程快,胆子大,能钻林子么?

“不。”蒋先耘却摇了摇头,手指在地图上几个不起眼的位置轻轻画了几个圈。

他的动作不快,却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镇定。他将自己的小组十来个人聚拢过来,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动了林子里的鸟。

“这么干,是武装游行,不是侦察。等于把脑袋伸出去,等着红军的巡逻队来砍。”

“我们玩点不一样的。”

蒋先耘的嘴角勾起一个细微的弧度,在探照灯的光影下,显得有些高深莫测。

“咱们分三组行动。A组,诱饵。”他指着地图上最宽的一条山路,“你们五个人,就沿着这条路走,不用太隐蔽,动静搞大一点,把野鸡野兔都给老子惊起来!但记住,一旦跟红军的人交上火,立马就跑,把他们往死里遛,把红军的注意力全吸过去!”

“B组,眼睛。”蒋先耘从背包里掏出一个用竹筒和碎镜片鼓捣出来的玩意儿,递给陈勇。那是一具极其粗糙的单筒望远镜,但在黑夜里,这就是神器。“你们的任务,不是往前冲,而是爬到这几个制高点上。你们不需要看清红军的指挥部在哪,你们只要看,看红军的巡逻队是怎么走的,几个人一队,多久换一次岗,把他们的调动规律给我摸透了!用信号旗联系!”

“那我们呢?”陈勇捏着那根粗糙的望远镜,感觉像接了个烫手山芋。

“我们C组,是刀子。”蒋先耘的目光落在陈勇脸上,“等你们B组摸清了对方巡逻的空隙,就是我们下刀的时候。而且,我们的目标不是乱找。”

他用一根小树枝在地上画了三个圈,分别代表指挥部、弹药库和粮仓。

“这三个地方,人要吃饭,武器要运输,命令要传达,三者之间必然有联系,会形成一条看不见的‘线路’。我们只要找到这条线上的任意两个脚印,就能反推出第三个脚印的位置。这叫‘信息交叉验证’。”

一整套闻所未聞的战术从蒋先耘嘴里说出来,小组里的人全都听傻了。诱饵?观察哨?信息交叉验证?这他娘的是什么打法?教官可从没教过这些。

陈勇愣了几秒,随即一拍大腿,把那支简陋的望远镜往怀里一揣,胸脯拍得邦邦响:“明白了!我就是你的‘千里眼’!放心,老子保证把他们巡逻兵穿什么裤衩都给你瞅清楚!”

演习的枪声,在午夜时分打响。

山林里很快就热闹了起来。贺兴汉果然带着他的人,仗着体力好,像一群蛮牛一样连夜猛插,一头撞进了红军早就布好的口袋阵里。一时间,“交火”声、手榴弹的爆炸声(演习用的震撼弹)此起彼伏,动静大得几里外都听得见。

而蒋先耘的队伍,却像几滴水珠,悄无声息地渗入了墨一样的黑暗里。

A组的佯动很成功,乒乒乓乓地搞了一阵,成功让红军指挥部判断蓝军主力想从大路突破,立刻调集了大部分兵力去围堵。

陈勇带领的B组,则像几只壁虎,悄悄攀上了几个地图上标注的险要制高点。透过那支简陋的望远镜,配合着旗语和约定好的哨声,一条条关于红军动向的情报,像涓涓细流,源源不断地汇集到蒋先耘这里。

“西北山坳,三点钟方向,有炊烟!很淡!应该是炊事班,每两小时生一次火!”

“东边那条小路,发现骡马粪便,有车辙印,肯定是往弹药库送东西的!”

“红军巡逻队,三人一组,路线固定,每九十分钟巡逻一圈,在南边那个哨塔换防时,有五分钟的空档期!”

零散的情报,在蒋先耘的脑子里,迅速被拼凑成了一张鲜活的、动态的战场地图。

第二天拂晓,天边刚泛起鱼肚白。当贺兴汉和大部分蓝军队伍还在和红军的哨兵们玩捉迷藏,被骚扰得焦头烂额、疲惫不堪时,蒋先耘动了。

他带着C组,卡着陈勇提供的五分钟巡逻换防间隙,像一群没有重量的幽灵,毫发无损地溜进了红军的核心防御圈。

他们没有急着去找看起来最像指挥部的山洞,而是反其道而行之。先是摸到了炊事班取水的小溪边,确认了水源地的位置;接着,又循着骡马道,找到了隐藏在山壁下的弹药库入口。

将这两个点在地图上标出,连成一条线,再根据山势、风向和必须保持通讯距离的原则进行推算,蒋先耘用一根树枝,在地上一个毫不起眼、被几棵大树和灌木丛遮掩的峭壁前,画了一个圈。

“指挥部,百分之九十的可能,就在这里。”他的声音带着绝对的自信,“入口用灌木和伪装网盖住了。”

当蒋先耘小组将画着三个精准坐标的地图,提前整整二十四小时送到演习指挥部时,总指挥官和一群观战的教官,全都站了起来。

他们拿着地图,又看看沙盘,脸上的表情从难以置信,到震惊,最后变成了狂喜!派人快马加鞭去核实,结果回报:分毫不差!

演习被迫提前结束。

蓝军以一种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方式,取得了碾压式的胜利。

庆功会上,总指挥官亲自把蒋先耘叫上了台,激动地当着全校学员的面,用力拍着他的肩膀:“我带了半辈子兵,打了一辈子仗,就从没见过这么打仗的!高效!聪明!简直就是把战争当成算术题来解!蒋先耘,你小子天生就该是个将军!不!你不止是将军,你是个帅才!搞情报的帅才!”

雷鸣般的掌声中,贺兴汉站在台下,一张脸黑得能拧出水来。他拼尽了全力,却输得如此彻底,甚至连对手是怎么赢的都想不明白。这已经不是输在体力或勇气上,而是被人的思想和战术,全方位地碾碎了。那种无力感,让他几乎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在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里,蒋先耘却感觉一道视线,像针一样扎在自己身上。

他顺着感觉望去,看到了角落里的那个人。

戴雨农。

他穿着和其他学员一样的制服,瘦削的身影在喧闹的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他没有鼓掌,也没有说话,就那么静静地站着,看着台上的蒋先耘。

当晚,蒋先耘在回宿舍的路上,那道身影从一棵大树的阴影里走了出来,拦住了他。

“蒋同学。”戴雨农的声音很平,像一块磨刀石,听不出任何情绪。

“戴同学,有事吗?”蒋先耘停下脚步,心里那根弦瞬间绷紧。

“今天的演习,很精彩。”

“运气好罢了。”蒋先耘回得滴水不漏。

“运气?”戴雨农向前走了一步,昏暗的路灯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运气可不会帮你磨镜片造望远镜,更不会教你什么叫‘信息交叉验证’。”

他的话不重,却字字敲在蒋先耘的心上。

“你的侦察方法,我问过所有教官,黄埔的教材里没有,德国顾问的讲义里也没有。它更系统,更有效,也更……现代。”

戴雨农停顿了一下,突然换了话题:“我认为,未来的战争,情报的价值,将远远超过大炮和军队。一份准确的情报,能抵得上十万大军。我准备,成立一个专门研究这个的部门,一个只对校长和最高意志负责的机构。”

他终于抬起头,那双在阴影里的眼睛,直直地探向蒋先耘的内心深处。

“我需要你这样的人。蒋先耘同学,有没有兴趣,跟我一起,干一番能真正写进历史的大事?”

邀请函发出来了。

来自未来那个让人闻风丧胆的特务之王,一份提前了许多年的邀请。

蒋先耘感觉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重重地跳了一下。他清楚,答应,就等于踏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色漩涡,从此再无宁日;拒绝,眼前这个多疑到骨子里的人,会立刻把自己列为头号清除目标。

他沉默了足足有十秒钟,才露出了一个笑容,一个混合了年轻人特有的热血和几分恰到好处的谦逊的笑容。

“戴同学太看得起我了。我只是一个兵,现在满脑子想的,还是怎么在战场上多杀几个敌人,为我们的主义流血牺牲。”

他话锋一转,既没有把话说死,又表明了立场。

“不过,我对戴同学的远见卓识,万分钦佩。将来但凡有需要我蒋先耘的地方,只要是为了党国大业,我,义不容辞。”

戴雨农没有说话,只是那么看着他,看了很久。

“好。”

他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不再多言,转身便融进了更深的夜色里。

蒋先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那人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小路的尽头。

一阵夜风吹过,他才感到后背一片湿凉,刚才一直紧绷的身体,此刻竟有些发软。他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后颈。

那里,空无一物,却仿佛还残留着一道冰冷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