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挂道人没接话,只是转身去灶台上翻找着什么,背影在晨光里拉得很长,杨灿看着那背影,突然觉得,师父的肩膀好像没那么宽,却替她扛了十六年的风雨。
“先吃面。”不挂道人把那碗卧着荷包蛋的面条推到她面前,又从灶台下摸出个陶壶,倒了两碗浑浊的液体,“喏,喝了。”
“这是……”杨灿闻了闻,一股辛辣的气息直冲鼻腔。
“酒。”不挂道人端起一碗,仰头喝了一大口,喉结滚动,“生辰嘛,该喝点。”
杨灿学着她的样子,抿了一小口。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像是有团火在嗓子里烧,她呛得咳嗽起来,眼泪都快出来了。不挂道人看着她,嘴角难得勾起一抹笑,眼里却没什么笑意。
“师父,你今天……”杨灿揉着喉咙,想问什么,却被不挂道人打断。
“杨灿。”
不挂放下碗,声音突然沉了下来,刚才那点慵懒劲儿全没了,眼神里的复杂像不知山的浓雾,化不开,“你听好,我现在告诉你,你是谁。”
杨灿的心猛地一跳,手里的筷子“当啷”一声掉在桌上。
“你不是什么山野小子,你是大真朝镇国大将军杨阳的女儿。”不挂道人的声音很稳,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大真十年冬天,你爹被人诬陷通敌叛国,皇帝下旨,诛九族。”
“那天晚上,长安的雪下得很大,将军府被烧得精光,四百零二口人,一个没剩。”
“你那时才一岁,被奶娘藏在柴房的柴堆里,我路过将军府,把你抱了出来………………”
“这些年让你女扮男装,不是耍你玩。”不挂道人看着她发白的脸,喉间动了动,“杨家和那些人结的是死仇,那些人要是知道杨阳还有个女儿活着,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也会取你的命。男装,是为了让你活着。”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砸在杨灿的心上。
“我爹没有通敌?”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没有。”不挂道人说得斩钉截铁,“你爹是大真朝的铁脊梁,镇守疆北十年,杀的敌能堆成山,怎么可能通敌?是有人要他死,要杨家的兵权。”
“是谁?”杨灿猛地抬头,眼里的清亮全没了,只剩下通红的血丝。
不挂道人却别开了眼,端起酒碗又喝了一口,酒液顺着嘴角流下,滴在灰道袍上:“你下山后,自己去查。有些债,得自己讨才解气。”
她顿了顿,看向窗外的老松树,声音轻得像叹息:“明天,你就下山吧。”
“下山?”杨灿愣住了,“师父,我……”
“必须下山。”不挂道人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眼神却避开了她的目光,“不知山护不了你一辈子,你的仇,你的路,都不在这云雾里。”
“那你呢?”杨灿的声音带着哭腔,“你不和我一起走吗?”
十六年的朝夕相处,师父是她的天,是她的依靠,她从没想过要一个人离开。
不挂道人转过身,背对着她,伸手扶了扶门框,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我老了,走不动了。这破道观,还得有人看着。”
杨灿看着她的背影,那背影好像比平时佝偻了许多,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忍着什么。她突然想起小时候,自己发烧,师父背着她在雪地里跑了几十里找草药;想起练剑摔断了腿,师父一边骂她笨,一边连夜为她接骨;想起每次下山采买,师父总会站在崖边,看着她的背影直到看不见……
原来那些不靠谱的背后,藏着这么多她不知道的沉重。
“师父……”她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哽得厉害,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不挂道人没回头,只是挥了挥手,声音哑得厉害:“去收拾收拾吧,就带几件换洗衣裳,还有这把穿云剑。哦对了,”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摸出个小小的布包,扔给杨灿,“这个,也带上。”
杨灿接住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几块碎银子,还有一张折叠整齐的纸条,上面是不挂道人歪歪扭扭的字:“遇事别冲动,命比仇重要。”
她捏着布包,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那天晚上,杨灿没睡。她坐在老松树下,握着穿云剑,剑身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不挂道人也没睡,坐在门槛上,手里的狗尾巴草一直没动,直到天快亮时,才轻轻叹了口气,声音飘到杨灿耳边:“下山后,好好活。”
杨灿没回头,只是用力点了点头,泪水落在剑脊的刻字上,顺着纹路缓缓滑落,像是那行字也在流泪。
天蒙蒙亮时,不知山的云雾开始散去,露出通往山下的路。杨灿换上那身月白锦缎,背着简单的行囊,腰里别着穿云剑,站在道观门口,最后看了一眼破落的“不道观”,看了一眼站在门内的不挂道人。
老道的头发又乱了,手里的狗尾巴草不知什么时候换成了她常啃的野果,只是没往嘴里送,就那么捏着。
“师父,我走了。”杨灿的声音有些哑。
她退后一步,对着门内的身影深深弯下腰,膝盖重重磕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一拜,谢十六年养育之恩;再拜,谢倾囊相授之谊;三拜,谢舍命相护之情。三个头磕得扎实,额前的碎发垂落,遮住了眼里打转的泪。
起身时,她看见不挂道人的喉间动了动,手里的野果被捏得变了形,却依旧没说话,只是挥了挥手。
杨灿咬了咬下唇,转身踏上山路。这一次,她走得很慢,却始终没有回头。她怕一回头,就再也迈不开脚步;怕看见师父眼底的不舍,会忍不住扑回去,把十六年的安稳,变成一辈子的依赖。
山路蜿蜒,云雾在身后重新聚拢,渐渐遮住了道观的轮廓,遮住了那个站在门内的身影。杨灿握紧腰间的穿云剑,剑柄的温度透过鲛绡传来,像师父最后那个没说出口的拥抱。
长安的方向,天际已泛起鱼肚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