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灿在厢房住了下来。福伯送来的换洗衣物是上好的锦缎,比她那身月白生辰衣料还要精致,只是依旧是男装款式,倒合了她这些年的习惯。她对着铜镜穿上,竟觉得比在山上的粗布短打还要自在些,或许是这料子软,或许是心里那点“怕被识破女儿身”的顾虑,暂时被压了下去。
头几日,杨灿倒真像个合格的护卫。江悠在书房看书,她便守在门外;江悠在庭院里晒太阳,她便坐在不远处的石阶上,手里抚摸着穿云剑,眼睛却总忍不住往轮椅上瞟。
江悠似乎也习惯了她的注视。有时看累了书,会抬头对她笑笑,递过一块刚沏好的茶;有时听她在后院练剑,剑风凌厉如松涛,会轻声赞一句“好身手”。
府里的下人们对这位突然冒出来的“杨护卫”颇为好奇。见他生得俊俏,又得公主青睐,有人讨好,有人嫉妒,可杨灿全不在意。她对那些请安问好只懂傻愣愣点头,对背地里的窃窃私语更是充耳不闻,每日除了跟着江悠,便是在后院练剑,捣鼓托福伯从街上买回来的草药种子,竟在厢房窗台下开垦了一小块地,种上了蒲公英和薄荷,说是“看着亲切”。
这日午后,江悠在书房临摹字帖,杨灿守在廊下,手里转着根草茎,眼睛又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内。江悠握着狼毫的手纤细白皙,腕间的玉镯随着运笔轻轻晃动,墨汁在宣纸上晕开,连带着“宁静致远”四个字都透着股温润气。
“想看就进来。”江悠头也没抬,笔尖在纸上一顿,落下最后一笔。
杨灿脸一红,挠挠头走进去:“我不打扰你吗?”
“无妨。”江悠放下笔,指着桌上的字帖,“你认识字?”
“认识一些。”杨灿点头,“师父教过,说是下山总得认几个字,不然会被人骗。”她凑近看那字帖,“这字真好看,比我写的强多了。我写的字像鸡爪刨的,师父总说我该去学木工,不该学写字。”
江悠被她逗笑,拿起一张她刚写废的纸递给杨灿:“试试?”
杨灿接过笔,手却顿住了。她握剑的手稳如磐石,握笔却抖得厉害,墨迹落在纸上,歪歪扭扭不成样子。她懊恼地放下笔:“你看,就是不行。”
“慢慢来,”江悠语气温和,“剑能练熟,字也能练好。”她顿了顿,忽然握住杨灿执笔的手,“我教你写我的名字吧。”
杨灿浑身一僵,只觉江悠的指尖微凉,轻轻覆在她的手背上,像有股电流顺着手臂窜上来,连呼吸都乱了半拍。她低着头,能闻到江悠发间淡淡的墨香,混着廊外紫藤花的气息,心里像揣了只乱撞的小鹿。
“‘江’是三点水旁,”江悠的声音近在耳畔,轻得像羽毛,“先写左边的点,再挑,再点,右边是‘工’字,横要平,竖要直。”
她带着杨灿的手,笔尖在纸上缓缓划过,墨汁晕开,一个清秀的“江”字渐渐成形。杨灿的注意力全在两人相触的手上,手腕僵硬得像块木头,只觉得江悠的力道很轻,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稳。
“然后是‘悠’,”江悠的指尖微微用力,带她转向下一个字,“左边是竖心旁,先点,再竖,再点,右边是‘攸’,要注意笔画的轻重。”
笔尖在纸上流转,杨灿的手依旧在抖,可在江悠的引导下,那“悠”字竟比她自己写的工整了许多。写完最后一笔,江悠松开手,笑道:“你看,不是很难吧?”
杨灿猛地收回手,藏在身后,指尖还残留着江悠的温度,脸上烫得能煎鸡蛋。她看着纸上那个“江悠”,笔画间带着江悠独有的温润,忽然觉得这两个字比任何字帖都好看。
“我……我再试试。”她拿起笔,深吸一口气,努力回想刚才的触感,一笔一划地写起来。这次虽仍有颤抖,却比之前好了太多,至少能看出是“江悠”二字。
江悠看着她认真的侧脸,睫毛长长的,像两把小扇子,嘴角忍不住弯了弯:“进步很快。”
杨灿抬头,对上她含笑的眼睛,慌忙移开目光,假装研究字帖:“还是你写的好看。”
江悠没再逗她,只是看着那两张写着自己名字的纸,心里忽然有种奇异的感觉。她在宫里见惯了规矩森严的行礼问安,从未这样手把手教过谁写字,更没想过会对一个刚认识不久的少年如此亲近。
她没往深处想,只当是自己太孤单了。父皇膝下有十一个孩子,十个是皇子,唯有她一个公主,按理说该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可事实却是,她更像个精致的摆设。
皇子们从小一起读书、骑射,争夺储君之位时剑拔弩张,转头又能凑在一起饮酒作乐,唯独她,永远是那个坐在角落的旁观者。宫女太监们对她恭敬有加,却没人敢跟她说句真心话;外戚家的表姐妹来了,要么是羡慕她的身份,要么是忌惮她的公主头衔,言谈间总隔着层纱。
她的童年,大多是在书房和药炉边度过的。母后是当今皇后,位份尊崇,却眼里心里只有二哥。二哥是嫡长子,自小被母后捧在手心,文韬武略都由最好的师傅教导,连走路的姿势都要亲自纠正。而她这个唯一的嫡女,像是母后顺带生下的附属品,换季的衣裳总会晚送几日,生辰的赏赐也总比二哥的薄些,偶尔在御花园撞见,母后的目光也总先落在二哥身上,等想起她时,只剩一句淡淡的“悠儿也在”。
父皇偶尔会来看她,却总带着帝王的审视,问她读了什么书,练了什么字,仿佛在检查一件物品是否合心意。
她早已习惯了这种带着距离的关怀,习惯了把心事藏在平静的表情下,像把自己锁进了一座华丽的囚笼。旁人只看见公主府的雕梁画栋,却不知她夜里听着更声时,总想起林间的风,自由,却也危险。
前几日在树林遇袭,她不是不后怕。福伯说,那伙黑衣人是冲着她来的,许是哪位皇子觉得她碍了眼,想借“意外”除去父皇这唯一的掌上明珠,断了对手可能借她联姻的路。她没告诉父皇,只说路上遇到山匪,被护卫打退了。她知道,父皇听了只会加强守卫,然后在朝堂上不动声色地敲打各方势力,至于那份藏在权谋下的心疼,或许会有,却绝不会为了她停下权衡的脚步。
可杨灿不一样。
这个从山里来的少年,眼里没有对皇室的敬畏,没有对公主头衔的算计,只有纯粹的好奇和直率。他会因为看自己写字而脸红,会把烤焦的野栗子当成宝贝送来,会在她看账本皱眉时,傻乎乎地说“这些字像虫子,我帮你劈了它们”。会在连握笔的样子都带着股笨拙的认真。
这样的鲜活,像一道突然照进囚笼的光,让她觉得沉闷的日子松动了些。
江悠指尖划过纸上的“悠”字,那里还残留着两人相触时的微温。或许就是因为这样吧,她想,自己太久没有过玩伴了,杨灿的出现,像山上吹来的风,带着山野的自由气息,让这日复一日的沉寂,终于有了点不一样的声响。
“你这字虽丑,倒有股劲。”她抬起头,对着还在发愣的杨灿扬了扬下巴,语气里带了点难得的轻快,“往后得空了,便来书房练练吧,总比在院里瞎晃悠强。”
杨灿眼睛一亮,连忙点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