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暮春的黄昏,美术馆三层展厅被斜阳与聚光灯切割成光与影的棋盘。林深跪坐在画布前,右手指节泛白,笔尖悬在半空,微微颤抖。他闭了闭眼,再睁时,眸光如刀,稳稳落下一划——赛博菩萨电子佛眼的最后一道光晕,终于闭合。

展厅广播响起:“闭馆倒计时四十分钟,请各位观众有序离场。”

空调出风口正对着主展台,冷风持续吹拂,画布上的丙烯颜料干得过快,边缘已出现细微龟裂。他脱下白衬衫,轻轻盖住画作右半部分,减缓风干速度。汗水从额角滑下,滴在帆布边缘,洇成一小片深色。他用左手托住右手腕,借力稳住手型,换上极细的貂毛笔,重新投入。

这幅《赛博菩萨》他画了整整三个月。机械骨骼支撑的菩萨低垂双目,面部由无数电路板拼接而成,佛光是数据流的具象,而最隐秘的一笔,藏在右下角——一道由细密电路纹路构成的泪痕,蜿蜒如血。没人知道那是他某夜梦见母亲病倒后,无意识画下的。

画笔落下最后一笔,他长出一口气,指尖几乎麻木。保安走过来说:“林同学,导览组说闭馆前要把作品封存,需要我帮你盖防尘布吗?”

“不用,我自己来。”他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他正要起身,余光瞥见展厅入口处,一名男子缓步走来。西装剪裁极尽考究,肩线笔直,领带夹泛着冷光。他手里端着一杯红酒,步伐从容,像巡视领地的君王。

林深皱眉。展区内严禁饮食,更别说手持酒杯靠近未封存的画作。他下意识看向安保岗亭,却发现保安正背身接电话,声音压得极低,持续了快三分钟。

那人已走到展台边缘,距画作不足半米。

林深立刻起身,快步上前:“先生,展品禁止靠近,请您退后。”

男子没有看他,目光落在画布上,轻声道:“这道光晕……像极了神启。”

林深一怔。

那一瞬,他竟无法动弹。不是因为对方的话语,而是那声音里某种难以言喻的重量——仿佛早已洞悉他所有挣扎与执念,只用一句话,就将他钉在原地。

就在他迟疑的刹那,男子手腕微倾。

红酒杯倾斜,深红液体如血,沿着杯壁滑落,正正泼在画布中央。

“啊!”林深扑上前,伸手去挡,却只接住一掌湿黏的酒液。酒顺着画布垂直下渗,从菩萨的眉心一路淌下,浸透电子佛眼,漫过电路泪痕,最终在底部积成一滩暗红。

展厅瞬间安静。

几秒后,人群骚动起来。

“我靠,真泼了?”

“是不是故意的?”

“这画不是挺贵的吗,赔得起吗?”

林深蹲在画前,手指死死抠住画框边缘,指节发白。他盯着那道裂纹状的红酒渍,像一条锁链,横贯菩萨面容。他没说话,只是从工具包里抽出吸水棉,颤抖着手去 blotting 酒液。

“抱歉。”男子开口,声音依旧平静,“手滑了。”

林深猛地抬头,眼神如刀:“你根本不是手滑。”

男子不答,只从内袋取出一张名片,递来。

黑底金字,边缘锋利如刃。

“这幅画,我买了。”他说,“三倍市场价。”

围观人群哗然。

“卖了吧,反正都毁了。”

“三倍啊!多少人画一辈子都卖不到这个价!”

林深没看那名片,也没看周围人。他低头继续处理酒渍,声音冷得像铁:“它不是商品。”

“那它是什么?”男子问。

“是我的命。”林深抬眼,直视对方,“你泼的不是一幅画,是你毁了一个活人的灵魂。”

男子眸光微动,却依旧站得笔直。他没收回名片,反而将它轻轻压在画布一角,仿佛在封存什么。

“修画,我认识最好的修复师。”他低语,语气不容推拒,“你若不愿卖,至少让它活下来。”

林深盯着那张名片。灯光下,黑底泛着幽光,边缘浮现出一道极细的暗纹——像某种徽记,轮廓隐约可辨,却说不清是什么。

他没接。

男子也不强求,只是将名片留在画布上,转身离去。皮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声音清冷,一步一顿,像计时的钟摆。

保安终于挂了电话,匆匆跑来:“怎么回事?谁泼的酒?”

没人回答。

林深一把抓起吸水棉,狠狠拍在画面上,再用帆布袋将整幅画裹住,只留下一角露在外面。他背起画具包,低着头,快步往出口走。

展厅出口已被摄影记者围堵。闪光灯此起彼伏,镜头对准的不是展品,而是刚才那名男子——他正走进一辆黑色轿车,车门关上,车窗紧闭,静默如兽

林深被人群挤在展台与围栏之间,空间压缩至不足两米。他咬紧牙关,从画袋夹层抽出那张名片,塞进去,没再看一眼。

他冲出人群,脚步踉跄,却不敢停。

美术馆外,暮色四合。风卷起他的发丝,帆布袋在肩头晃动,那幅画在里面,像一颗受伤的心脏,仍在微弱跳动。

他不知道,那张名片上的暗纹,是陆氏集团的私人徽记。

他更不知道,那辆黑色轿车并未驶离。它停在街角,等了整整二十分钟,直到他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街角的便利店后,才缓缓启动,驶入城市深处。

陆沉坐在后座,手中把玩着一只空酒杯。司机低声问:“陆总,还要继续跟进吗?”

“不用。”他淡淡道,“他收了名片。”

司机一怔:“就这么简单?”

“艺术家人最重尊严。”陆沉垂眸,指尖摩挲杯沿,“毁他的画,是伤他;救他的画,是控他。他今天不接,明天也会接。人一旦对某样东西动了执念,就再也逃不开。”

他抬眼,望向前方车流。

“林深……会来找我的。”

夜里十点,林深回到租住的画室。房间不足二十平,墙上贴满草图,角落堆着颜料管和画布。他解开帆布袋,小心翼翼取出《赛博菩萨》。

酒渍已干涸,形成一道深褐色裂痕,贯穿菩萨面部。电路泪痕被红酒浸染,像一滴凝固的血。

他坐在小凳上,盯着画看了很久。

然后,他伸手探入帆布袋夹层,摸出那张名片。

黑底金字,触感冰凉。

他打开台灯,将名片举到光下。暗纹清晰浮现——一只抽象的鹰隼,双翼收拢,爪握齿轮,正是陆氏集团的私人徽记。

他猛地将名片摔在桌上。

可下一秒,又鬼使神差地捡了起来。

他打开电脑,搜索“陆沉 陆氏集团”。

新闻跳出来:

《陆氏地产拿下滨江地块,估值超百亿》

《陆沉:年轻一代最具影响力的私人收藏家》

《慈善晚宴现场,陆沉豪掷千万拍下明代孤本》

他一条条往下翻,手指停在一张照片上——陆沉站在拍卖台前,西装笔挺,眼神冷峻,手中举着号牌,嘴角微扬。

那一刻,林深忽然明白。

那不是偶然的泼酒。

那是狩猎的开始。

第二天清晨,画室门被敲响。

林深开门,是一名陌生男子,穿着家政制服,手里提着保温箱。

“林先生,陆总吩咐,给您送早餐。”

“我不认识什么陆总。”林深要关门。

男子不退,声音压低:“陆总说,您昨晚没睡好。他还说……这幅画,修不好,就真的死了。”

林深僵住。

男子将保温箱放在门口,转身离开。

林深蹲下,打开箱子。里面是热粥、煎蛋、还有一小瓶营养剂。标签上印着“陆氏医疗特供”。

他盯着那瓶营养剂,忽然觉得胃里翻腾。

他关上门,背靠门板滑坐在地。

窗外,阳光照进画室,落在《赛博菩萨》上。

那道红酒裂痕,在光下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

一周后,林深站在陆氏大厦楼下。

他穿着干净的白衬衫,手里抱着帆布袋。

大堂保安拦住他:“您有预约吗?”

林深从袋中取出那张名片,递出。

“我找陆沉。”

保安扫了眼名片,态度立刻转变:“请跟我来,陆总等您很久了。”

电梯直达顶层。

门开,陆沉站在落地窗前,背对阳光,身影如剪影。

“你来了。”他说。

林深没动,声音很轻:“你能修好它吗?”

陆沉转身,目光落在他怀里的画上。

“能。”他走近,伸手欲接。

林深后退半步,抱紧画作:“但我不卖。”

陆沉笑了。那笑容极淡,却带着掌控一切的笃定。

“我没说要买。”他说,“我说的是……修。”

他抬手,示意身后房间:“我的修复室,设备是欧洲定制的。专家下周到。但有个条件。”

林深盯着他:“什么条件?”

“你得住进来。”陆沉说,“画在,人在。修复期间,不允许离开。”

林深呼吸一滞。

“你这是囚禁。”

“是保护。”陆沉声音低沉,“你若不信,现在可以走。这画,我不会再管。”

林深低头,看着怀中的画。

菩萨的电子佛眼,已被红酒腐蚀。

那滴电路泪痕,像在无声哭泣。

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目光已变。

“我住进来。”他说,“但画,必须完好如初。”

陆沉点头,抬手为他推开房门。

门后,是一间纯白的画室。阳光从天窗洒落,墙上挂着空白画布,角落立着崭新的画架。

一切,都像为他量身打造。

林深走进去,将画放在中央。

他不知道,这扇门关上后,钥匙已在陆沉手中。

他更不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的画笔,将不再属于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