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林深的手指停在药片上方,指尖微微颤抖。那两粒白色药片安静地躺在瓷盘中央,走廊的灯光从头顶斜洒下来,冷白的光晕落在药片表面,泛起一层釉质般的光泽,仿佛它们并非药物,而是某种精密仪器的零件,毫无生命的气息,也不属于人类身体该接纳的东西。

他没有看向佣人的脸。那人站在他面前,低垂着眼,双手稳稳托着银质托盘,动作标准得如同训练千遍。林深只听见对方的呼吸声变得轻柔,几乎与空气融为一体,托盘边缘却微微倾斜,幅度极小,却足以让药片滑向唇边——仿佛在等待一个万无一失的程序执行完毕。

他张开嘴,把两粒药片放入口中,随即接过水杯,仰头喝了下去。水流过喉咙时,他刻意压住舌根,用舌尖后方的褶皱将药片牢牢卡住,并未真正滑入食道。他的吞咽动作十分完整,喉结起伏清晰可见,水杯放回托盘时甚至发出一声轻响,就像是为这场表演画上了句号。

家政人员点点头,端着托盘转身离开,脚步平稳,没有回头。金属门无声滑闭,走廊的感应灯一盏接一盏熄灭,像某种秩序正在缓缓收网。

林深站在原地,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转角处,连回音都被墙壁吸尽。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气,胸腔里的空气像是积压了太久,带着轻微的震颤。他侧头,将藏在舌底的药片吐进掌心。药片已被唾液浸润,边缘微微软化,表面浮起一层薄薄的黏液,在掌心留下湿冷的触感。他迅速攥紧拳头,把它们塞进牛仔裤的前兜,粗糙的布料内衬摩擦着指尖,留下细微的颗粒感,像是某种隐秘的证据正在被藏匿。

他抬手抹了下嘴角,指腹蹭过干燥的唇纹,仿佛要擦掉什么残留的痕迹——不仅是药的苦味,更是那种被窥视、被操控的屈辱感。

画室门在他面前自动打开,感应系统识别了他腕上的金属环。门轴无声转动,房间内的光线调至黄昏模式,暖黄的光晕洒在未完成的画布上——一只羽翼收拢的鸟被困在铁栏之中,笼子由无数细密的电路纹路编织而成,每一道线条都精确得近乎病态,像是从神经网络中生长出来的牢笼。鸟的头微微偏转,眼睛是整幅画中唯一锐利的部分,瞳孔深处有一点未干的钴蓝,好似还在燃烧,不肯熄灭。

林深走到画架前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调色板边缘凝固的颜料堆。那里有一块深褐色的颜料已经干裂,像土地龟裂的河床,裂缝中嵌着几丝干涸的群青。他记得三天前自己曾在这里挤过群青颜料,为了调配天空的底色,可那片天空最终没能铺满画布。画布右上角仍是一片空白,像一道未愈合的伤口。

他闭了闭眼。

耳边忽然响起一段钢琴声。

这声音既不是从音响里传出,也不是隔壁房间传来的录音。而是真实的琴键震动声,从楼下传来,节奏缓慢,指法沉稳,弹奏的是肖邦的《夜曲》Op.9 No.2。音符在空旷的宅邸里飘荡,像一层薄雾贴着地面蔓延,穿透地板缝隙渗入画室,轻轻拂过他的耳膜。

林深猛地睁开眼睛。

他知道这架钢琴。它摆在主厅的东南角,黑色亮面,呈三角结构,其价值足以买下他老家的整栋楼。陆沉从不弹琴,也从未允许任何人触碰它。他曾听佣人低声议论,说那架琴是在拍卖会上拍下的古董,十九世纪末的施坦威,买来后一直闲置着,连琴罩都未曾掀开过,像是某种被供奉的祭品。

可现在,有人正在弹奏。

而且弹奏得极为熟练,每一个延音踏板的切换都精准得像是经过了千百次的练习,指法间没有一丝犹豫,甚至连呼吸的节奏都与旋律同步。这不是演奏,而是复现——将一段记忆原封不动地还原。

林深站起身来,脚步不自觉地朝门口移动。金属环贴着皮肤,依旧冰凉,但他已经学会忽略它的存在,就像学会忽略墙角监控摄像头闪烁的红点。他走到门边,却没有推门出去,只是把耳朵贴在金属门框上,耳朵紧贴冰冷的金属,仿佛能透过震动捕捉到那双手的温度。

琴声持续着,没有中断,也没有变化。音符之间留有恰到好处的停顿,仿佛演奏者并不急于表达情绪,而是在陈述某种既定的事实。

林深忽然意识到——这首曲子,是他母亲最喜爱的。

小时候每逢雨夜,母亲都会在旧公寓的小收音机里播放这首夜曲,音质沙哑,还夹杂着电流杂音,她却总是说“听,多干净”。那时他蜷在沙发一角画画,窗外雨滴敲打着铁皮屋檐,母亲轻轻哼着旋律,声音温柔得像一层纱。她总说:“音乐是灵魂的避难所,哪怕世界崩塌,只要还能听见它,你就没真正失去什么。”

而现在,这旋律从陆沉的宅邸深处传来,被一双陌生的手完整地复现出来,每一个音符都精准得令人窒息。连那细微的延音处理,都与母亲曾经最爱的版本分毫不差。

他后退一步,脊背抵在墙壁上,呼吸变得浅而急促。

这绝非巧合。

陆沉知道他对母亲的记忆,知道母亲喜欢什么,甚至可能翻过他学生证背面那张泛黄的家庭合影——母亲坐在藤椅上微笑,而他蹲在脚边,手里攥着一支炭笔。那张照片早已被收缴,但他记得每一个细节:母亲手腕上的银镯,还有他自己脚上那双磨破的帆布鞋。

琴声继续流淌着,像一条温热的河流,缓缓淹没他的防线。

林深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指尖还沾着一点未洗净的群青颜料,那是他昨天画鸟羽时留下的。他忽然想起心理评估室那面单向镜后的轮廓,想起那份盖着鲜红公章的报告,想起语言训练时被篡改的台词。他们让他背诵的“自我认知陈述”里,根本没有“母亲”这个词。取而代之的是“原生家庭情感干扰源”,是“需要干预的依恋倾向”。

他们并非在改造他。

他们是在重建他。

把他拆解成数据、反应和情绪波动,再用金钱、药物、监控和记忆的碎片,拼成一个符合陆沉审美的新版本。听话、优雅、可控,连痛苦都被包装成“需要干预”的临床指标。他的每一次愤怒、每一次沉默、每一次对自由的渴望,都被记录、分析、归档,最终转化为调整治疗方案的依据。

而此刻的琴声,是又一次的入侵。

并非暴力的压制,而是温柔的渗透——用他最柔软的记忆,包裹最坚硬的控制。他们不是要抹去他,而是要让他自愿地,一步步走进那个被设计好的角色里。

他猛地转身,走向画架,抓起一支细笔,蘸上浓黑的墨水。笔尖落在画布上,沿着鸟笼的横栏快速延伸,线条越来越密,颜色越来越深,几乎要刺破画布。他在笼子外加了一层新的结构——由音符组成的锁链,缠绕在铁栏之上,每一个符头都像一只闭合的眼睛,仿佛在说:你听见的,不是慰藉,是监视。

笔尖突然断裂。

他盯着那截折断的笔杆,呼吸逐渐加重,胸口像被什么压住。那支笔是他从老家带来的,笔杆上还刻着母亲用小刀刻下的名字缩写——L.S.。他一直舍不得换。

就在这时,琴声戛然而止。

整个宅邸陷入了寂静,连通风系统的低鸣都消失了。仿佛连空气都屏住了呼吸。

林深站在原地,手指仍握着断笔,指节发白。

几秒后,门禁系统发出轻微的“滴”声。

画室门缓缓打开。

陆沉站在门外。

他穿着深灰色的羊绒大衣,领口露出一截雪白的衬衫,袖扣在灯光下泛着冷银色的光。他没有打领带,却比任何一次正式会面都更具压迫感。他没有看林深,目光直接落在画布上,停留了三秒,然后才缓缓抬起眼睛。那双眼睛深邃如井,没有情绪,却让人无法直视。

“药吃了吗?”

声音平稳,就像在询问天气一样。

林深没有回答。他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住,连吞咽都变得困难。

陆沉走近一步,鞋底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他伸手,指尖掠过画布边缘,沾上了一点未干的墨迹。然后他将手指抬起,看着那抹黑痕,像是在审视一份实验报告的数据偏差。

“你知道我为什么从不碰那架钢琴吗?”他忽然问道,声音低沉,却带着某种近乎哲学的意味。

林深盯着他,喉结动了一下,没有说话。

陆沉收回手,将沾墨的手指轻轻按在画中鸟的眼睛上,正好遮住了那点钴蓝。墨迹在画布上晕开,像一滴泪,又像一道封印。

“因为它只属于一个特定的时刻。”他说,“而我,只创造永恒。”

林深的呼吸一滞。那句话像一把冰锥,刺入他最深处的记忆。母亲也曾说过类似的话:“有些东西,只能存在一次,正因为短暂,才值得记住。”

陆沉收回手,转身朝门口走去。在门即将关闭前,他停了下来,背对着画室。

“明天开始,加一节音乐鉴赏课。”

门关上了。

林深站在原地,看着画布上那只被遮住眼睛的鸟。墨迹在钴蓝上晕染开来,像一场缓慢的谋杀。他缓缓抬起手,用拇指抹去陆沉留在画布上的指印。动作极轻,仿佛在擦拭一件易碎的遗物。

墨迹晕开,钴蓝重新显现出来,那一点蓝色依旧在燃烧。

他从裤兜里掏出那两粒药片,放在调色板中央。药片在暖光下泛着冷白的光泽,像两颗被遗弃的牙齿。

然后他拿起画刀,刀锋冷冽,边缘锋利。他将刀尖抵住药片,缓缓下压。药片碎裂,发出细微的“咔”声,粉末四散,混入干涸的颜料堆中,像一场无声的雪。

他盯着那堆碎屑,忽然笑了。

笑得极轻,极冷,像是从胸腔最深处挤出的一缕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