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林深拖着沉重的步伐,缓缓走出语言训练室。此时,手腕上那冰冷的金属环终于停止了震动。它安静地贴在皮肤上,宛如一块刚刚从火中取出后冷却下来的铁片,表面的温度虽已褪去,但那股沉重感却似千斤重担,比任何时候都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走廊里的灯光惨白而刺眼,像是无数根冰冷的针,直直地刺进他的眼睛。这惨白的光映照得他眼底泛出浓浓的青色,仿佛是被黑暗侵蚀的痕迹。他的脚步虚浮无力,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摇摇晃晃,随时都可能摔倒。他的眼神空洞而迷茫,没有焦距,只是机械地顺着惯性往前走。他不敢停下,因为他害怕,一旦停下,那句如同魔咒般的“是”就会从喉咙里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来,将他彻底淹没,让他陷入无尽的绝望深渊。

他没有回画室,那曾经是他心灵的港湾,是他自由与梦想的寄托之地,但此刻,他却觉得那画室像是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地方,充满了未知的恐惧。他只是麻木地走着,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有那金属环的沉重感和那句“是”的回音在不断地交织回荡。

拐过第三个转角,一个身着灰西装的女人静静地站在门前等候着他。她身姿挺拔,表情冷漠,手里拿着平板,胸前别着“心理评估顾问”的铭牌,那铭牌在惨白的灯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她的目光平静得近乎冷漠,像是一潭没有波澜的死水,没有丝毫的情感波动。

“林先生,请跟我来。”她的声音平淡而机械,没有一丝温度,仿佛只是在执行一个既定的程序。

她没等他做出任何回应,便转身推开了门,那扇门在寂静的走廊里发出“吱呀”的一声轻响,像是在诉说着某种无奈和悲哀。

房间比林深想象中的要大,四壁光滑如镜,浅灰的墙面泛着柔和的哑光,几盏嵌入式灯带均匀地洒下冷光,将整个房间笼罩在一片清冷的氛围中。正中央摆着两张矮沙发,中间夹着一张玻璃茶几,茶几的表面光滑如冰,反射着周围的灯光。角落里有一盆绿植,叶片宽厚,纹路清晰,乍一看生机勃勃,但林深一眼就看出来了,那是假的。那种过于规整的对称感,那种毫无瑕疵的完美,只有工业模具才能造出来。

林深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去,他的眼神中透露出一丝警惕和不安。女人关上门,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仿佛她的每一步都踩在林深的心上,让他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请坐,评估需要四十分钟。”她的语气依旧平淡,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林深站在原地,视线缓缓扫过房间。他的目光在东侧墙面停顿了一瞬,那面墙的材质和其他三面略有不同,颜色稍深,接缝处几乎不可见,但却隐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神秘气息。他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但他没说什么,只是缓缓地走到沙发前,坐下,双手搭在膝盖上,指尖微微发凉,像是被这冰冷的房间吸走了所有的温度。

“我们先从基础问题开始。”女人翻开平板,面无表情地问道,“你最近睡眠质量如何?”

“还行。”林深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一样。

“食欲?”

“正常。”

“有没有出现持续性的疲惫感或情绪低落?”

林深抬眼,目光中透露出一丝愤怒和不满,反问道:“你觉得呢?”

女人没有笑,也没有记录,只是轻轻抬手,在平板上点了两下,那动作干脆而利落,仿佛她面对的只是一堆没有感情的数据。

然后,她忽然换了语气,声音放得更平,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刃贴着皮肤滑过,让人不寒而栗:“你母亲的治疗费用,凑齐了吗?”

林深猛地抬头,眼神中闪过一丝震惊和愤怒。那一瞬,血液像是被瞬间抽空,又骤然回流,冲得耳膜嗡嗡作响。他紧紧地盯着她,瞳孔急剧收缩,下颌绷得紧紧的,整个人像被钉在沙发上,动弹不得。但下一秒,他的怒火如同火山爆发一般,猛然站起,膝盖狠狠地撞上了茶几。

玻璃面发出沉闷的响声,但茶几却纹丝未动,仿佛在嘲笑他的无力和愤怒。他不信邪,伸手去推,用力往前撞,可那茶几就像焊死在地上一样,连一丝晃动都没有。他低头看,才发现底座四周嵌着金属卡扣,牢牢地锁进地板缝隙里,像是一个无形的枷锁,将他困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

“所有家具都固定了。”女人语气平淡,仿佛这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防止评估过程中出现不可控行为。”

林深站在原地,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手指攥紧又松开,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的内心充满了愤怒和无奈,他想骂人,想砸东西,想冲出去,可他什么都做不了。他知道这间屋子有摄像头,知道外面有人看着,知道母亲的命攥在别人手里,知道连他呼吸的节奏都可能被记录、分析、归档,成为别人控制他的工具。

他缓缓坐回去,声音哑得不像自己:“你们连这个都算好了?”

“这是标准流程。”女人冷漠地说,“你的情绪反应,属于正常波动范围。”

“正常?”林深冷笑一声,眼中满是讥讽和愤怒,“你们把人关起来,用家人的命当筹码,逼他背诵羞辱自己的台词,然后说这是‘正常’?”

“我们只是在帮助你适应新的生活状态。”她顿了顿,语气依旧平静,“陆先生认为,心理调适比行为矫正更重要。”

林深闭了闭眼,试图平复自己内心的怒火。再睁开时,他已经不再看她,而是盯着那面深色的墙。那堵墙太干净了,干净得不像一面墙,更像是一个神秘的屏障,隐藏着无数的秘密。他忽然想起小时候美术课上老师讲的单面镜原理——光强的一侧能看到对面,而暗的一侧只能看到自己的倒影。

他不动声色地调整坐姿,微微侧身,眼角的余光小心翼翼地掠过墙面。就在那一瞬间,他看到了,一道极淡的轮廓。那轮廓若有若无,不是影子,也不是反光,而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形。那个人静静地站在墙后,一动不动,仿佛在窥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林深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的身体瞬间僵住,冷汗从额头冒出,顺着脸颊滑落。他没动,也没抬头,只是慢慢收回视线,装作什么都没发现。可掌心已经渗出冷汗,顺着指尖滑落,在裤缝上留下一道湿痕,那湿痕像是他恐惧和无助的象征。

女人似乎没察觉他的异样,继续翻着问题清单:“你是否曾感到自己失去对生活的掌控?”

“现在呢?”

“我一直没掌控过。”

“那你现在归属谁?”

林深猛地抬头,眼神中充满了警惕和愤怒:“这是你们的问题,还是他的?”

“这是评估的一部分。”她语气不变,冷漠地说道,“请回答。”

他紧紧地盯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属于我自己。”

“数据不支持这个结论。”她调出一份报告,快速地打印出来,递给他,动作熟练而冷漠,“这是今天的初步评估结果。”

林深接过报告,纸张很厚,质感沉重。上面印着陆氏医疗的抬头,下方是密密麻麻的心理量表评分,那些数字像是无数只小虫子,在他眼前乱爬。结论栏写着:“中度抑郁倾向,伴有轻度解离症状,建议持续干预。”落款处,盖着鲜红的公章,那公章鲜艳夺目,却透着一股让人毛骨悚然的气息。

陆氏医疗集团心理诊疗中心。

他盯着那枚章,手指一点点收紧,纸边被捏出褶皱,仿佛他手中捏着的不是一份报告,而是他的命运。

“这份报告……是谁出的?”他的声音低沉而压抑,仿佛在压抑着内心即将爆发的怒火。

“专业团队。”女人说,“匿名评审,系统自动归档。”

“可它盖的是陆沉医院的章。”

“陆氏医疗是本地区最权威的心理健康机构。”她语气平静,没有一丝波澜,“资源调配属于正常流程。”

林深忽然笑了,那笑容不是冷笑,也不是讥讽,而是一种近乎疲惫的、认命般的笑。他的笑声中充满了无奈和悲哀,像是一个被命运捉弄的小丑。他低头看着报告,又抬头看向那面墙,墙后的轮廓依旧静止,像是一座冰冷的雕像。

他忽然明白了一切。这不是评估,这是审判。他的情绪、反应、愤怒、挣扎,全都被记录下来,包装成一份“科学报告”,盖上权势的印章,变成他“需要被管理”的证据。他越反抗,越痛苦,越失控——这份报告就越“准确”,越能证明陆沉对他的控制是“必要”的。

他缓缓将报告放在茶几上,指尖轻轻抚过公章的边缘,那边缘光滑而冰冷,红得刺眼,像血一样,仿佛在诉说着他的痛苦和无奈。

“还有问题吗?”他问,声音平静而沉稳,但却透着一股决绝。

“最后一个。”女人合上平板,冷冷地说道,“你认为自己目前的状态,是否需要外部干预?”

林深没回答,他只是紧紧地盯着那面墙,声音很轻,却充满了质问:“你们早就决定好了答案,对吧?”

女人没说话,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但就在那一刻,墙后的轮廓动了。那是一个极其细微的动作,像是抬手,又像是松了松领带。林深的呼吸一滞,他的身体瞬间紧绷起来,每一根神经都像是被拉紧的琴弦。

他忽然站起身,绕过茶几,朝那面墙走去。每走一步,他的心跳就加快一分,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血液在血管里快速流动,发出“嗡嗡”的声响。女人立刻出声:“林先生,评估尚未结束——”

他没停,一步,两步,三步,直到距离墙面只剩三十公分。他抬起手,指尖触上冰凉的玻璃,那玻璃的温度像是从地狱传来的寒冷,让他不禁打了个寒颤。镜面映出他的脸,苍白如纸,眼窝凹陷,嘴唇干裂,像一具被抽干灵魂的躯壳。可就在他身后,那倒影的边缘,隐约浮现出另一道身影——剪裁利落的西装肩线,冷峻的下颌,一丝不苟的发型。

陆沉。

他一直在这儿。从头到尾。

林深的手指在镜面上划了一下,留下一道模糊的指痕,那指痕像是他对命运的抗争,虽然微弱,但却充满了力量。

“你们想让我变成什么样?”他问,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却充满了愤怒和不甘,“听话的画具?装饰客厅的摆件?还是……连梦都不敢做的傀儡?”

女人站起身,语气依旧平稳,像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我们只是在帮助你建立新的身份认同。”

“新的身份?”林深转过身,直视她,眼神中充满了不屑和嘲讽,“那旧的那个呢?那个会为了画一幅画熬通宵,会为了自由跟人打架,会对着天空大喊‘我他妈不属于任何人’的林深呢?”

“他已经被标记了。”女人冷漠地说,“编号 LinShen·2023,归属权明确,状态合规。”

林深站在原地,像被抽了脊椎一样,身体瞬间失去了支撑,变得摇摇欲坠。他忽然觉得可笑,可悲,可恨。自己曾经的梦想、自由和尊严,在这所谓的“评估”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和脆弱。可他什么都做不了,他被这无形的枷锁紧紧地束缚着,无法挣脱。

他转身,朝门口走去,脚步沉重而缓慢。手搭上门把的瞬间,女人说:“下周同一时间,复评。”

林深没回头,他只是紧紧地握着门把,仿佛那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他拉开门,走廊的光涌进来,照在他手腕上。金属环安静地贴着皮肤,编号清晰可见,那编号像是一个耻辱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他的身上。

他低头看了一眼,然后抬起手,用拇指缓缓擦过那行刻字,指腹传来细微的刮擦感,像是在抚摸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那伤疤在他的心里,永远无法抹去。

门在身后关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像是命运对他的宣判。走廊尽头,家政人员端着托盘走来,低头避开他的视线,仿佛他是一个瘟神。托盘上放着一杯温水,和两粒白色药片,那药片在光线下泛着哑光,像某种无声的指令,在召唤着他走向那无尽的深渊。

林深站在原地,看着那杯水,眼神中充满了迷茫和无奈。他伸出手,那只手颤抖着,仿佛在犹豫着是否要接过这象征着屈服的药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