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深的手腕仍在震动,那种震感,好似有一只无形的小兽在金属环内不安分地跳动。他下意识地握紧拳头,指节泛白,那圈金属紧紧贴着皮肤,如活物般持续颤动,频率缓慢却执拗,仿佛在提醒他,某种不可违逆的规则正在运行,恰似命运的齿轮悄然转动,无法抗拒。
他坐在语言训练室的中央,这里的一切都显得冰冷而压抑。白色的墙壁宛如一张巨大的滤网,过滤掉了所有的温度和情感。他的背脊僵直,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固定在了座位上,目光落在前方投影幕布上缓缓滚动的英文台词。
《肖申克的救赎》。这四个字,在他心中如惊雷般炸响。他认得这段,那是他曾无数次在心底反复描摹过的画面。安迪爬过五百码恶臭的下水道,每一寸爬行都像是在与命运殊死搏斗。在暴雨中,他张开双臂,那姿态仿佛是要拥抱整个世界,拥抱自由。雨水如注,冲刷着囚服上的泥泞,而泥泞中却裹着希望。镜头仰拍,天空裂开一道光,那道光,就像是黑暗中的指引,照亮了他内心深处最渴望的角落。
然而,此刻幕布上的字句已被篡改。“Get busy living… or get busy dying.”原本充满希望与力量的台词,被改成了“忙于顺从… 或忙于死亡”。林深盯着那行被替换的词,喉结动了动,像是有一团怒火在喉咙里翻滚,却又被强行压抑着。
“开始。”语言教练站在他侧后方,声音平稳得如同在读天气预报,没有一丝波澜,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复述第一段,语调要沉稳,发音清晰,不准停顿。”她的语气,就像是在下达一道军令,没有商量的余地。
他没动,身体仿佛被施了定身咒。他的脑海中思绪万千,愤怒、不甘、挣扎在心底交织。他在思考,是否要屈服于这荒谬的篡改。
“林先生。”教练走近一步,皮鞋踩在木地板上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压迫感,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他的心头。“这不是练习,是执行。你已连续两次未完成课程目标,电子镣铐记录在案。”她的眼神冰冷,宛如两把利刃,直直地刺向他的内心。
林深缓缓抬头,视线扫过房间四角的摄像头。其中一个正微微转动,镜头反光一闪,那一闪的光,像是一只窥视的眼睛,在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被无数双眼睛盯着,无处可逃。
“我说中文。”他说,声音虽不大,却带着坚定。
“不行。”教练的回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我拒绝说这种话。”林深的声音提高了几分,愤怒在他的眼中燃烧。
“那么,系统将启动三级警示。”话音落下的瞬间,手腕上的金属环骤然收紧,一股尖锐的电流刺入皮肉,那疼痛,像是无数根针同时扎进身体里,不致命,却足够让肌肉失控地抽搐。林深猛地咬住牙关,牙齿几乎要咬碎,肩膀绷紧,像是一座即将崩塌的山,指尖在座椅扶手上刮出几道浅痕,那是他在痛苦中抗争的痕迹。
三秒后,震动停止。他喘了口气,额角渗出冷汗,那冷汗顺着脸颊滑落,像是他心中流淌的泪水。
“再试一次。”教练语气未变,依旧冷漠。“完整复述,不得出错。”
幕布翻页,新一段台词浮现。“I guess it comes down to a simple choice: either get busy obeying, or get erased.”“我想归根结底是个简单选择:要么忙于顺从,要么被抹除。”林深盯着那句“get erased”,忽然笑了,不是开心的笑,只是嘴角扯了一下,像神经抽搐,那是一种绝望的苦笑。
他开口,声音低哑:“I… guess… it… comes… down…”一字一顿,像是在背诵陌生咒语,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to… a… simple… choice.”他的舌头故意打滑,“choice”发成了“choise”,这是他无声的反抗。
教练没说话,但手腕上的环再次收紧,电流比前两次更烈,像有细针顺着神经往上扎。林深弓起背,身体蜷缩成一团,喉间溢出一声短促的闷哼,随即被他强行咽下,他不想让教练看到他的软弱。
“发音错误。”教练记录,“第三次违规。”她抬起手,对着摄像头做了个手势,那手势,像是一个宣判的动作。
林深喘着气,抬眼看向角落的监控。镜头黑得像一颗冷漠的眼珠,他知道有人在看。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被命运玩弄的玩偶,被一双无形的手操控着。
“最后一次机会。”教练说,声音依旧平淡。“完整复述,正确发音。”
林深闭了闭眼,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再睁眼时,他开口了。这次,他念对了。“Get busy living…”“…or get busy dying.”他用了原版台词,一字不差。他的声音虽然很轻,但却充满了力量,那是他对自由和真理的坚持。
教练眉头一皱:“我说了,替换词是‘obeying’。”
“我复述的是电影原句。”林深声音很轻,“你没规定我必须用篡改版。”
空气凝了一瞬,仿佛时间都在这一刻静止。教练盯着他,眼神第一次出现波动,那波动中,有惊讶、愤怒,也有一丝欣赏。
“你很聪明。”她说,“但规则不是靠语义漏洞逃避的。”她转身走向控制台,调出一段新视频,那动作,像是在揭开一个残酷的真相。
幕布切换。画面里,是一间医院病房。床边坐着一个瘦弱的女人,脸色苍白,正低头咳嗽。林深猛地站起,椅子翻倒在地,那声响,像是他心中崩塌的声音。
“你动她?”林深的声音中充满了愤怒和恐惧,他的双手紧握成拳,关节泛白。
“我们没动。”教练平静道,“但她今天的费用,是陆先生支付的。账单编号已录入系统,与你的课程完成度挂钩。”她的语气,像是在炫耀自己的胜利。
林深死死盯着屏幕,母亲的手背上插着输液管,针头连接着一袋淡黄色液体。她咳了几声,抬手擦了擦嘴角,继续翻病历,毫无察觉。他的心像是被一把刀狠狠地刺痛,他痛恨自己的无能,痛恨自己无法保护母亲。
“下一题。”教练说,“用英语描述这幅画面,使用‘顺从’‘归属’‘责任’三个词,不少于五十字。”
林深站在原地,手指微微发抖,他的内心在挣扎。他知道,这不是测试语言能力,这是羞辱,是把他最深的软肋摊开,逼他用敌人的语言,为敌人的逻辑背书。
他张了口,声音干涩:“The patient… is under treatment… because of her son’s failure to obey.”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他的伤口中挤出的血。
“继续。”教练的声音像是催命符。
“Her life… depends on his submission.”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像是被痛苦淹没。
“再深一点。”教练不依不饶。
“…He belongs to Mr. Lu now. His choices… are no longer his own.”每一个词,都像在割自己的舌,他感觉自己的灵魂正在被一点点撕裂。
他说完,喉咙发腥,像是吞了血。教练点头,在平板上打下评分:78/100。
“及格。”她说,“但情感表达仍带抵触。眼神不够顺从。”
林深没回应,他盯着屏幕,母亲正闭眼靠在床头,呼吸微弱。他的心中充满了愧疚和自责,他觉得自己对不起母亲。
“可以结束了?”他问,声音很轻。
“还有一项。”教练的话,像是一记重锤,再次砸在他的心头。
她调出最后一段视频。画面是林深自己的画作——那幅他曾在美院展览上展出的《赛博菩萨》。画中菩萨低眉垂目,机械手臂缠绕经文,瞳孔是数据流组成的莲花。那是他最骄傲的作品,是他心中的信仰和理想的寄托。
可现在,画被投影在幕布上,下方滚动着一行字:“作者:LinShen·2023”“收藏者:Lu Chen”“创作时间:受控期第一阶段”。林深呼吸一滞,他感觉自己的灵魂被人践踏,自己的信仰被人亵渎。
“用英语介绍这幅作品。”教练说,“强调‘归属权’与‘创作动机的转变’。”
他站在原地,像被钉住,双脚像是被灌了铅,无法移动。他的心中充满了痛苦和挣扎,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幅被篡改的画作。
“说。”教练的声音冷酷无情。
林深开口,声音几乎听不见:“This… is a piece… created under guidance.”他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带着无尽的悲哀。
“大声。”教练命令道。
他提高音量:“This is a piece created under guidance. The artist… no longer seeks freedom… but harmony.”他每说一个字,都像是在背叛自己的灵魂。
“继续。”教练不放过他。
“The Buddha’s eyes… reflect not enlightenment… but obedience.”他的声音越来越颤抖,他感觉自己快要崩溃了。
“很好。”教练点头,“最后一句——谁拥有这幅画?”
林深盯着画中菩萨的机械瞳孔。那里面曾映出他全部的理想,现在,只映出编号。他闭眼,像是在逃避这个残酷的现实。
“Mr. Lu.”
“全名。”
“Mr. Lu Chen.”
“所有权归属?”
“The work… belongs to Mr. Lu Chen.”
“创作者身份?”
“I am… his asset.”
教练按下确认键。电子屏亮起绿光:课程完成 · 状态更新:合规。林深站在原地,像一具被抽空的躯壳,他的灵魂已经被折磨得千疮百孔。
手腕上的环忽然震动了一下,不是惩罚,是提示。他低头,发现金属表面浮现出一行极小的字:记录中:第17次心理抵抗,第3次语言屈服。他猛地抬头,看向摄像头,镜头依旧黑着。
但就在那一瞬,隔壁书房的监控屏上,陆沉放下笔。他面前摊着一份《行为驯化进度表》,最新一页刚被填满。笔尖在“语言教化”一栏重重划下横线,墨迹深得几乎划破纸面。而在表格末尾,他写下一行小字:进度: 63%。
他合上文件,指尖轻轻抚过封面烫金的“LinShen·2023”字样,那动作,像是在抚摸一件珍贵的物品,又像是在掌控一个人的命运。然后,按下内线通话键。
训练室的喇叭忽然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清晰地穿透寂静:“明天同一时间,继续课程。”
林深站在原地,手指缓缓蜷起,指甲陷进掌心,那疼痛,让他感觉自己还活着。他没抬头,也没回应,只是盯着幕布上那幅被篡改的画,看着自己曾经的信仰被标注为“藏品”,看着菩萨的机械眼,映出他此刻低垂的脸。
喇叭再次响起。“你可以说‘是’。”
林深的喉结动了动,他张了口,声音很轻,却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房间里:“是。”话音落下的瞬间,手腕上的环停止了震动。它安静地贴在皮肤上,像终于得到了它要的东西,而林深,却像是失去了自己最宝贵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