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雨后的校园弥漫着泥土和青草被冲刷过的清新气息,阳光穿透尚未散尽的薄云,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几日前那场暴雨带来的窒息感仿佛已被涤荡干净,空气中流淌着初夏的暖意。

然而,白卿颜的心境却与这和煦的天气格格不入。

他站在校长办公室巨大的落地窗前,目光看似落在楼下绿意盎然的林荫道上,焦点却早已穿透时空,回到了那个混乱的食堂门口。沈知南被咖啡泼中时瞬间的苍白,她死死咬住下唇渗出血丝的倔强,尤其是——她面对周屿伸出的手时,眼中那份如同受惊小鹿般、几乎要撕裂瞳孔的惊恐和剧烈抗拒。

那画面,像一根冰冷的刺,反复扎进他惯于掌控一切的心脏。

更令他烦躁的是,他无意间捕捉到的后续——周屿并未因那次拒绝而退缩。相反,那个阳光般刺眼的男生,仿佛被激起了某种保护欲,出现在沈知南身边的频率更高了。图书馆里隔着书架递来的笔记,自习室门口“偶遇”递上的热饮,甚至在人来人往的走廊上,周屿会自然而然地替她挡开拥挤的人流……每一次,白卿颜都能“恰好”看到,每一次,沈知南的反应都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疏离,但那份疏离之下,似乎又藏着某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松动。

一种极其陌生的情绪在白卿颜胸腔里翻涌。不是惯有的冰冷怒意,也不是掌控欲被挑衅的尖锐,而是一种……焦灼?一种看着自己领地内某种珍稀之物,正被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带着暖意的光芒缓缓吸引过去的……失控感?

他厌恶失控。

更厌恶周屿脸上那种毫无阴霾的、仿佛能融化一切坚冰的笑容。那笑容映衬着沈知南苍白侧脸上偶尔闪过的一丝无措和犹豫,在白卿颜眼中,刺目得如同挑衅。

“白先生?关于下季度对经济学院的捐赠意向……”校长略显忐忑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白卿颜缓缓转过身,脸上依旧是那副无懈可击的、带着疏离贵气的平静:“按之前的方案执行即可。”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只有搭在窗沿上的手指,指节微微泛白。

“好的,好的。”校长连忙应声,暗自松了口气。

走出行政楼,午后的阳光带着暖意洒在身上。白卿颜却感觉不到丝毫温暖。他坐进等候在旁的迈巴赫,车内顶级皮革和雪松木的冷冽香气包裹着他,却无法抚平心底那股陌生的燥意。

“回公司?”司机恭敬地问。

白卿颜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车窗外。校园广播里传来轻快的音乐,三三两两的学生抱着书走过,青春的气息扑面而来。他的视线掠过一张张年轻的脸,最终定格在远处经济学院教学楼的方向。

“不,”他开口,声音低沉,“去……经济学院。”

车子无声地滑行。白卿颜靠在椅背上,闭了闭眼。他极力压制着心底那头名为“控制欲”的凶兽。强硬的手段?掠夺?囚禁?这些对他而言驾轻就熟,也最有效。但一个清晰的认知在脑海中浮现:如果那样做,沈知南眼中只会剩下比面对周屿时更深、更冰冷的恐惧和憎恨。

那不是他想要的。

他想要……什么?

那个答案模糊不清,但他清晰地知道,他不想再看到她眼中那种避如蛇蝎的惊恐。他想抹去周屿在她身边留下的痕迹,用一种……不一样的方式。

一种名为“温柔”的方式。这个词对他而言,生涩得如同异域语言。

车子停在离教学楼稍远的一个僻静路口。白卿颜没有下车,只是透过深色的车窗,目光锐利地搜寻着。很快,目标出现。

沈知南抱着一摞书,从教学楼里走出来。阳光勾勒出她单薄的身影,长发简单地束在脑后,露出纤细脆弱的脖颈。她低着头,脚步匆匆,似乎想尽快融入人群,消失不见。周屿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出现。

时机正好。

白卿颜推开车门,长腿迈出。他没有穿惯常的深色定制西装,而是换了一身剪裁极佳、质地柔软的浅灰色羊绒休闲装,少了几分迫人的冷硬,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柔和。他甚至没有让司机撑伞,尽管头顶的阳光有些晃眼。

他迈步朝她走去,步伐沉稳,却带着一种刻意的放缓,试图敛去身上那与生俱来的、令人屏息的气场。

沈知南正低头想着心事,直到一片阴影笼罩下来,挡住了她前方的阳光。她下意识地抬头,看清来人时,瞳孔猛地一缩,身体瞬间僵硬,抱着书的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是那辆迈巴赫的主人!食堂门口那冰冷刺骨的被注视感,泥水泼溅时的恶意……瞬间涌回脑海,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她几乎想立刻转身逃跑。

然而,预想中的冰冷质问或压迫感并未降临。

白卿颜在她面前站定,距离不远不近,恰好不会让她感到被侵犯。他看着她瞬间褪去血色的脸和眼中难以掩饰的惊惧,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拧了一下。他极力控制着想要伸手抹去她脸上那份恐惧的冲动——那只会适得其反。

“沈知南。”他开口,声音低沉,却罕见地放得平缓,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生涩的温和?“你的书,那天掉了一本。”他朝身后示意了一下。

司机立刻上前,双手捧着一本崭新的、包着素雅书皮的《高级微观经济学》,正是那天被泥水浸透的那本。只是此刻,它焕然一新,连折痕都抚平了。

沈知南愣住了。她看看那本崭新的书,又看看白卿颜。他脸上没有惯常的冰冷嘲讽,也没有那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深邃依旧,却似乎在努力收敛着什么,显得有些……专注?甚至……笨拙?

这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只是戒备地看着他。

白卿颜似乎也并不期待她的回答。他微微侧头,对司机道:“伞。”

司机立刻递过一把长柄伞。不是车里常备的那种商务黑伞,而是一把质地精良、伞面宽大的透明雨伞,在阳光下折射出柔和的光晕。

白卿颜接过伞,动作有些微的停顿,像是在掂量一个陌生的工具。然后,他抬手,“咔哒”一声轻响,伞面在沈知南头顶上方缓缓撑开,隔绝了有些晃眼的阳光,投下一片清凉的阴影。伞很大,足够容纳两人,但他只是举着,自己大半个身子依旧暴露在阳光下。

“太阳大。”他言简意赅地解释,目光落在她额角被咖啡烫过、如今还残留着一点微红印记的地方,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那天的场景再次刺痛他的神经。

沈知南彻底懵了。头顶的阴影隔绝了阳光,也隔绝了外界一部分视线。她仰着头,看着站在阳光里的白卿颜。他比她高很多,举着伞的手臂线条流畅有力。阳光勾勒出他英俊却过分冷硬的侧脸轮廓,此刻却因为那份专注和伞下刻意营造的“安全”空间,透出一种奇异的、不真实的温和感。

他是在……给她撑伞?

这个认知比被他厉声质问更让她感到无所适从。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警惕交织在一起。这算什么?打一巴掌再给颗甜枣?还是……另一种更难以捉摸的戏弄?

她抱着书的手指收得更紧,指甲几乎嵌进书页里。身体依旧僵硬,像一根绷紧的弦。她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清澈却写满戒备和困惑的眼睛看着他。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胶着。

白卿颜举着伞,清晰地感受着她身体的僵硬和眼中的不信任。那股熟悉的、想要强行掌控的欲望又在心底蠢蠢欲动。他想扣住她的手腕,把她塞进车里,带离这个有周屿存在的世界。他想抹去她眼中除了他以外的所有倒影。

但他忍住了。

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他强迫自己将目光从她警惕的脸上移开,落到她怀里那些厚重的书本上。声音依旧维持着那份刻意放缓的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更生硬的温和:“要去图书馆?还是回宿舍?我送你。” 这句话说得极其不顺口,几乎耗尽了他“温柔”的配额。

沈知南猛地回神,像是被这句话烫到。送她?坐那辆如同移动囚笼般的迈巴赫?她几乎能想象到那密闭空间里令人窒息的冷香和他迫人的存在感。

“不…不用了!”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脚步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想要退出伞的阴影,“我自己…可以走。谢谢…谢谢你的书。”她飞快地说完,目光甚至不敢再与他对视,只想立刻逃离这诡异的气氛。

她退后的那一步,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破了白卿颜极力维持的平静假象。他清楚地看到了她眼中瞬间放大的抗拒和逃离的意图。

那股被强行压制的戾气骤然翻腾!眼底深处那点笨拙的温和如同被寒潮席卷,瞬间冻结、碎裂!握着伞柄的手指猛地收紧,骨节发出轻微的脆响,昂贵的伞柄似乎都在呻吟。他周身的气场瞬间冷冽下来,阳光落在他半边身上,却驱不散那骤然弥漫开的寒意。

“沈知南。”他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风雨欲来的压迫感,方才刻意营造的平和荡然无存,“你就这么……”

他想说什么?“怕我?” “讨厌我?” 还是更尖锐的质问?

然而,就在他即将失控的边缘,他看到了她因恐惧而微微颤抖的睫毛,看到了她紧抱着书本、指节泛白的手。周屿那只伸向她的手,和她剧烈后退的画面再次狠狠撞入脑海。

“……算了。”

后面的话被他生生咽了回去,化作一声压抑到极致的、近乎无声的低语。那低语里充满了挫败和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沉的疲惫。

他猛地将伞塞进她僵硬的手中,动作带着一丝粗暴的意味,不再看她一眼,转身大步离开。阳光落在他挺直的背影上,却只留下一个冰冷、坚硬、仿佛与周围温暖世界格格不入的轮廓。

沈知南猝不及防地被塞了满怀——厚重的书,还有那把带着他掌心余温(或许是错觉?那温度也透着冷意)的透明雨伞。她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他迅速远去的、散发着生人勿近寒气的背影,又低头看看怀里崭新的书和沉重的伞,只觉得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那笨拙的靠近,那生硬的温和,还有最后那瞬间爆发的冰冷怒意和戛然而止的退场……

这个男人,到底想做什么?

巨大的困惑和更深的寒意取代了最初的恐惧,悄然包裹了她。

黑色的迈巴赫如同蛰伏的兽,无声地滑到白卿颜身边。他拉开车门,动作带着未消的戾气,重重坐了进去。

“开车。” 声音冷得像冰渣。

车门关上,彻底隔绝了外面的阳光和喧嚣。白卿颜靠在椅背上,闭上眼,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下,像是在极力平复着什么。他抬手,烦躁地扯开了领口的一颗纽扣,露出线条冷硬的锁骨。车内顶级皮革的冷冽香气此刻闻起来却让他无比烦躁。

他从西装内袋里摸出烟盒和打火机。银质的打火机发出“叮”的一声脆响,幽蓝的火苗窜起,点燃了细长的香烟。他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涌入肺腑,带来一阵短暂的、麻痹神经的刺激。

袅袅青烟在密闭的车厢内升腾、盘旋,模糊了他冷峻的侧脸。那双刚刚试图展露一丝“温和”的眼眸,此刻在烟雾后,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幽暗和翻涌的、被强行压制的风暴。

温柔?靠近?

呵。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那弧度冰冷而残忍。

这条路,比他想象中,要艰难得多,也……失控得多。而失控,从来都是他最无法容忍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