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前的空气沉甸甸地压在大学校园上空,饱含水分,粘腻得让人喘不过气。铅灰色的厚重云层低垂,几乎要触碰到图书馆高耸的尖顶。路边的梧桐树叶纹丝不动,失去了往日沙沙作响的生气,死寂地悬垂着,像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偶尔一阵裹挟着土腥气的风卷过,带起几片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徒劳地挣扎一下,旋即又归于沉寂,宣告着某种令人窒息的闷热前奏。
一辆线条冷硬、通体漆黑如墨的迈巴赫S680,悄无声息地滑入校园南门。它低调得近乎隐形,却又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沉重质感,与周围骑着共享单车、背着双肩包匆匆而过的青春身影格格不入。防窥玻璃将车内与外界彻底隔绝,像一块深不见底的寒冰。雨水终于忍耐不住,开始坠落,起初是试探性的稀疏雨点,沉重地砸在车顶和引擎盖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响,很快就连成了线,织成一张灰蒙蒙的雨幕,将整个校园笼罩其中。
车后座,白卿颜陷在昂贵的真皮座椅里。车内的空气循环系统无声运转,带来一丝人造的凉意,混着顶级皮革和雪松木香的冷冽气息。他微微侧着头,目光穿透被雨水冲刷得有些模糊的车窗,落在外面的世界。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什么情绪,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映着窗外飞掠而过的、被雨水扭曲的建筑物轮廓和模糊人影。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洁如镜的深色胡桃木扶手上轻轻点着,敲击无声,却带着一种掌控节奏的、近乎冷酷的韵律。
车子无声地滑行,最终停在离第二食堂不远的路口。雨水冲刷着车窗,形成一道道流动的水痕,外面的景象被切割、模糊,像隔着一层毛玻璃观看的默剧。
食堂门口,正是人流最密集的时刻。下课的学生们涌向食物和短暂的休憩。拥挤、喧闹,湿漉漉的伞面互相碰撞,带起细小的水花。就在这片混乱的背景中,一个身影清晰地撞入了白卿颜的视野。
沈知南。
她抱着一摞厚厚的书,低着头,试图将自己缩到最小,像一片单薄的叶子,在拥挤的人流缝隙里艰难地穿行。她的步子迈得很快,带着一种急于逃离的仓惶。然而,一个端着餐盘的女生正和朋友大声说笑着后退,动作幅度很大,完全没有留意身后。
“砰!”
沉闷的撞击声仿佛穿透了雨幕和车窗,清晰地传入白卿颜耳中。
餐盘脱手飞出,上面那杯几乎满溢的、冒着热气的深棕色液体,毫无保留地倾泻而下,精准地泼洒在沈知南的头上、肩上、怀里的书本上。褐色的污渍迅速在她浅色的衣服上洇开大片大片的丑陋地图。滚烫的液体顺着她的发丝、脸颊往下淌,留下蜿蜒的痕迹。几片泡胀了的茶叶滑稽地贴在她额角湿透的鬓发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周围嘈杂的声音也诡异地低了下去,无数道目光如同探照灯般瞬间聚焦过来,带着惊愕、好奇,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看好戏的兴奋。
端着餐盘的女生猛地转身,看到沈知南的狼狈样子,脸上掠过一丝惊慌,但看清对方是谁后,那惊慌迅速被一种混合着鄙夷和恼怒的表情取代。她甚至没有道歉,反而拔高了声音,带着刻意的尖锐,像是要解释给所有人听:
“哎哟!长没长眼睛啊?走路不会看着点?我这刚打的咖啡!”她嫌恶地瞥了一眼沈知南身上还在滴落的污渍,“真是晦气!这衣服算完了!赔得起吗你?”
那鄙夷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在沈知南身上。
沈知南僵在原地。咖啡的滚烫感已经过去,只剩下黏腻冰冷的湿意紧紧包裹着皮肤,渗入骨髓。额头上被烫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疼。怀里的书也湿透了,纸页黏连在一起,沉重不堪。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咖啡正顺着她的脖子往衣领里面流。四周那些目光,或明或暗,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勒得她几乎窒息。那些压低却清晰的议论声浪般涌来:
“啧,又是她……”
“走路不长眼呗,活该!”
“就是那个沈知南?看她那样儿……”
“离远点,沾上这种人……”
铺天盖地的难堪和屈辱瞬间将她淹没。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一丝铁锈般的腥甜。她甚至不敢抬头去看那个咄咄逼人的女生,更不敢环视周围那些写满审视和恶意的面孔。她只是本能地将怀里的书抱得更紧,湿透的书页边缘硌得她肋骨生疼,仿佛只有这点真实的痛楚才能让她勉强支撑着不立刻倒下。她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像被风雨摧残的蝶翼,上面沾着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咖啡的水珠。
她想立刻逃离,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注视和羞辱,可双脚却像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一种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她,比身上的冰冷黏腻更让人绝望。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一个身影猛地从食堂里冲了出来,带着急切的风。
是周屿。
他显然是看到了门口发生的混乱,脸上满是焦急和关切,毫不犹豫地拨开挡在前面的人,几步就冲到了沈知南面前。
“知南!你怎么样?烫到了没有?”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紧张,目光快速扫过她湿透狼狈的上身,落在她额角被烫得微微发红的皮肤上,眉头紧紧锁起。他立刻从口袋里掏出一方干净、叠得整整齐齐的素色格子手帕,没有丝毫犹豫,抬手就要去擦沈知南脸上和头发上还在不断滴落的咖啡渍。
“别动!”他声音放得极轻,动作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呵护,仿佛怕碰碎了什么。
这突如其来的援手,这近在咫尺的、带着阳光般干净皂角香气的关切,像一道强光骤然刺破沈知南周围的黑暗。她下意识地抬起头,猝不及防地对上周屿那双盛满了纯粹担忧和心疼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轻视或探究,只有毫无保留的、想要帮助她的急切。
一瞬间,巨大的委屈混合着一种陌生的、几乎令她战栗的暖流,狠狠冲击着她的心脏。一直死死咬住的唇瓣猛地松开,下唇上被咬出的深深齿痕清晰可见,微微渗着血丝。眼眶里强忍了许久的酸涩再也控制不住,滚烫的液体迅速积聚,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像溺水的人终于抓住了一块浮木,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几乎要向前倾倒。
然而,就在那方干净的手帕即将触碰到她额角湿发的千分之一秒,一种源自骨髓深处的冰冷警觉如同高压电流般瞬间贯穿了她的全身!
那张照片!那条短信!
林薇淬毒般的警告——“离他远点!”——带着刺骨的恶意和冰冷的黏腻感,瞬间在她脑海里炸开,盖过了所有委屈和脆弱。
不能!
周屿的手指带着温暖的气息靠近,那方素净的手帕在她模糊的泪眼中放大,却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致命的危险!
沈知南像被无形的毒蛇噬咬,猛地一个激灵,几乎是本能地、用尽了全身力气向后退了一大步!动作仓惶而剧烈,带着一种避之唯恐不及的惊恐。
“别碰我!”
她脱口而出,声音嘶哑得变了调,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尖锐和抗拒。因为退得太急,脚下湿滑,她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怀里的湿书哗啦啦滑落了几本,重重地砸在同样湿漉漉的地面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和泥点。
周屿的手僵在半空中,那方手帕突兀地停在离她几厘米的空气里。他脸上的焦急和关切瞬间凝固,被巨大的错愕和受伤所取代。他看着沈知南眼中来不及掩饰的惊恐和抗拒,像是被一盆冰水从头浇下,心猛地沉了下去。伸出的手,尴尬而僵硬地悬在那里,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最终缓缓地、无力地垂落下来。雨水顺着他额前的碎发滴落,滑过他线条清朗的下颌,砸在地上,无声无息。
车内的空气仿佛凝滞成了固体。
车窗上的雨刷规律地左右摇摆,刮开雨幕,视野短暂清晰,旋即又被新的雨水覆盖。就在周屿冲出来、递出手帕的那一瞬,白卿颜一直平静无波、如同深潭般的眼眸深处,骤然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冰棱般的反光。
那光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车窗上流淌的雨水折射的光影。
他的身体姿势没有任何改变,依旧陷在舒适的真皮座椅里,甚至连搭在扶手上的手指,那无声敲击的节奏都没有丝毫紊乱。然而,坐在前排驾驶座上的司机,却无端地感到后背窜起一股寒意,仿佛车内的恒温空调陡然失去了作用。他下意识地绷紧了肩膀,眼观鼻鼻观心,连呼吸都放得轻缓无比。
车窗外,那场短暂的、无声的拒绝已经完成。沈知南狼狈地后退,书本跌落。周屿的手无力垂下,脸上的光彩瞬间黯淡,只剩下雨水冲刷下的苍白和茫然。
白卿颜的视线,如同精准的探针,冰冷地扫过沈知南惊恐未定的脸,扫过她身上大片刺目的咖啡污渍,扫过地上散落的、被泥水浸透的书本,最后,定格在周屿那只颓然垂落的手上。他的目光在那里停留了足足两秒,像冰冷的刀锋刮过。
然后,毫无预兆地,他薄唇微启,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车内沉寂的空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金属质感:
“开车。”
命令简洁得如同冰锥坠地。
司机浑身一个激灵,几乎在指令落下的瞬间就启动了引擎。低沉的轰鸣被厚重的车身和哗哗的雨声掩盖了大半。黑色的迈巴赫如同苏醒的巨兽,轮胎猛地转动,毫不留情地碾过食堂门口那片积聚的浑浊水洼。
“哗——!”
一大片肮脏的、混合着泥浆和落叶的积水被高速旋转的车轮狠狠卷起,形成一道灰黄色的水幕,气势汹汹地朝着路边泼去!
路边的人群发出一阵惊呼和低低的咒骂,慌忙躲避。
沈知南和周屿,正站在那水洼的边缘。
冰冷的、裹挟着泥点的污水,如同恶意的巴掌,劈头盖脸地泼溅过来!沈知南下意识地侧身想躲,却根本来不及。污浊的水花重重地打在她的小腿和鞋面上,泥点瞬间在她本就污糟不堪的裤腿上晕开更大的污迹,脚上的帆布鞋更是彻底湿透、染黑。
周屿反应稍快,下意识抬手挡了一下,但手臂和半边肩膀也没能幸免,浅色的衬衫袖子上顿时染上难看的泥痕。
车轮卷起的泥水幕墙落下,黑色的车尾已在雨幕中远去,只留下两道迅速被雨水冲刷变淡的车辙印。
沈知南怔怔地站在原地,小腿传来的冰凉黏腻感让她打了个寒颤。她缓缓抬起头,望向那辆迅速消失在雨帘深处的黑色轿车。虽然隔着深色的车窗和密集的雨线,她根本看不清车内分毫,但就在刚才车轮碾过水洼、泥水泼溅而来的那一刹那,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刺骨的被注视感,如同实质的冰锥,狠狠刺穿了她的后背!
是错觉吗?
那辆车……里面是谁?
一种巨大的、混合着恐惧和某种不祥预感的寒意,比冰冷的泥水更甚,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僵在原地,雨水混合着残留的咖啡,顺着她的发梢和脸颊不断滴落。
“知南……”周屿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和担忧,再次响起,他试图靠近一步。
沈知南猛地回过神,如同惊弓之鸟,看也没看地上的书本,抱着怀里仅剩的几本湿透的书,转身就冲进了茫茫雨幕之中。她的背影单薄而仓惶,像一只被暴雨打湿了翅膀、急于逃离猎场的小鸟,瞬间就被灰蒙蒙的雨帘吞没。
“知南!”周屿急切地喊了一声,想追上去,脚下却踩到了她掉落的一本书。他低头看去,是一本《高级微观经济学》,封面已经被泥水浸得面目全非。他弯腰捡起,再抬头时,沈知南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他握着那本湿透沉重的书,站在原地,雨水顺着他的头发和脸颊流下,望着她消失的方向,眼神里充满了失落、不解,还有深切的担忧。
黑色的迈巴赫平稳地行驶在雨幕中的校园林荫道上,雨水在车顶和车窗上敲打出连绵不绝的声响。车内,死寂一片,只有空调出风口细微的气流声。
白卿颜靠在后座,闭着眼。他的神情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食堂门口那场充满羞辱和狼狈的闹剧从未入眼。然而,在他微阖的眼睑之下,深沉的眼底却并非一片空茫。
清晰得如同烙印——沈知南被滚烫咖啡泼中时瞬间的僵硬和苍白;她死死咬住下唇渗出血丝却强忍泪水的倔强;她面对周屿递来的手帕时,眼中骤然爆发的巨大惊恐和如同躲避瘟疫般的剧烈后退;还有最后,那肮脏泥水泼溅在她腿脚上时,她单薄身影在雨中那难以抑制的、微不可察的颤抖……
这些画面,一帧一帧,不受控制地在他闭目后的黑暗里反复闪现,带着一种令人烦躁的清晰度。尤其是周屿那只伸出的、试图触碰她的手,以及她眼中那份毫不掩饰的、针对那触碰的恐惧和抗拒。
一种极其陌生的、细微的燥意,如同水底悄然升起的冰冷气泡,在他看似平静无波的心湖深处无声地破裂开来。那感觉转瞬即逝,快得让他无法捕捉,更无从分辨,只留下一丝难以言喻的滞涩感。
他眉心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极其细微的褶皱,旋即又迅速抚平。
车子驶过一片相对僻静的香樟林荫道,雨点击打在茂密的树冠上,发出更沉闷的声响。白卿颜缓缓睁开了眼睛,目光投向车窗外飞速掠过的、被雨水冲刷得油绿发亮的树叶。他的眼神恢复了平静,可思绪却还停留在刚才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