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山别墅的阴郁与奢华,如同一个被强行关闭的噩梦抽屉,暂时被沈知南锁在意识深处。她回到了熟悉的大学校园,带着一身看不见的疲惫和某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课程、自习室、图书馆、食堂……三点一线的生活规律得近乎刻板。她像一枚投入深水的石子,努力沉向最底层的安稳,不激起一丝涟漪。然而,涟漪无处不在。窃窃私语如同无形的风,总在她经过时低低盘旋,探究的目光带着好奇、同情,或者不易察觉的轻蔑,像细密的针尖扎在她绷紧的神经上。
“就是她吧?听说被那个白家的……”
“看着挺清纯的,真看不出来……”
“啧,现在又装没事人一样回来上课了?”
沈知南只是低着头,把书本抱得更紧,脚步加快,仿佛只要走得足够快,就能把那些声音甩在身后。她的沉默是唯一的盔甲,也是无声的宣告:她不需要解释,也不需要怜悯。
课余时间,她在一家离学校稍远的独立咖啡馆做兼职。咖啡馆叫“隅光”,藏在一条种满梧桐的老街转角,木质装修,暖黄的灯光,空气里永远弥漫着咖啡豆的醇香和烤面包的甜暖气息。这里节奏舒缓,客人大多是熟客或安静的学生。沈知南喜欢这里,喜欢擦得锃亮的咖啡机,喜欢将温热的咖啡杯递到客人手中的踏实感,喜欢暂时淹没在研磨豆子的轰鸣和奶泡的沙沙声里。身体的忙碌能填塞一部分空洞的心绪。
“知南,3号桌拿铁好了。”温和的店长提醒道。
“好的。”沈知南迅速应声,端起托盘。动作干净利落,脸上带着职业化的浅淡微笑。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微笑像一层薄薄的纸,底下是竭力维持的平静。
傍晚时分,咖啡馆的玻璃门被推开,清脆的风铃声响起。一个穿着亮色卫衣、背着双肩包的身影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带着一股青春无畏的气息,瞬间打破了店里的宁静氛围。
“知南!”
是李晚晚。白卿颜的表妹,却也是沈知南此刻唯一愿意靠近、也敢靠近她的朋友。
“晚晚?”沈知南有些意外,放下手中的抹布,“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找你还不容易?本小姐人脉广着呢!”李晚晚笑嘻嘻地凑到吧台前,毫不客气地坐下,大眼睛亮晶晶地上下打量沈知南,“还好还好,没我想象的那么憔悴。不过……”她皱了皱鼻子,压低声音,“学校那些碎嘴子,烦死了吧?你别理她们!一群吃饱了撑的!”
李晚晚的直率和维护像一股暖流,让沈知南冰封的表情有了一丝松动。“习惯了就好。”她轻声道,转身去给李晚晚倒柠檬水。
“习惯什么呀!就该怼回去!”李晚晚愤愤不平地灌了一大口水,“我表哥……哼!”她似乎想骂几句,但瞥见沈知南骤然沉默下去的侧脸,又把话咽了回去,转而扬起一个大大的笑脸,“不说那些糟心事了!知南,周末我们去看电影吧?新上映的那部动画片,听说超好看!”
沈知南看着她努力活跃气氛的样子,心底涌起酸涩的暖意。她摇了摇头,声音很轻:“周末要排班,而且……”她顿了顿,声音更低,“我想多去几趟医院看看妈妈。”
提到医院,李晚晚脸上的笑容也淡了些,染上真实的担忧:“阿姨还好吗?钱……够不够?我……”
“晚晚,”沈知南打断她,语气温和却坚定,“我自己可以的。谢谢你。”她不想再欠任何人情,尤其是与白家相关的人,哪怕李晚晚是真心实意。
李晚晚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叹了口气,伸出手用力握了握沈知南冰凉的手指:“那好吧。但有困难一定要告诉我!不许硬撑!还有,我陪你去医院!不许拒绝!”
沈知南看着她眼中不容置疑的坚持,终于轻轻点了点头。这份陪伴,是她此刻不敢推拒的微光。
咖啡馆打烊的时间临近,最后几位客人也离开了。沈知南正在仔细擦拭吧台,风铃又响了。
门口站着周屿。他穿着简单的浅色衬衫,身形挺拔,在渐沉的暮色里像一棵温润的树。他似乎犹豫了一下才推门进来,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了吧台后的沈知南身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关切。
“周屿?”沈知南有些意外。
“刚好路过,看到灯还亮着。”周屿走近,声音温和,“快下班了?”
“嗯,收拾完就走。”沈知南继续着手里的动作,没有抬头。面对周屿,她心里总有一份沉甸甸的愧疚。他的告白是真诚的,而她仓惶的拒绝,连同那些不堪的过往,像一道无形的墙隔在两人之间。
“最近……还好吗?”周屿问得小心翼翼,目光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停留。
“挺好的。”沈知南的回答简短而疏离,是自我保护的屏障。
周屿沉默了片刻,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咖啡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他没有再追问,只是从随身的帆布包里拿出两本厚厚的、崭新的专业书,轻轻放在吧台上。
“这学期新开的《高级计量经济学》和《金融风险管理前沿》,”他语气自然,仿佛只是同学间最普通的交流,“我托人从国外带回来的原版教材,国内还没影印版。笔记都整理在里面了,重点也划好了。你……看看应该有用。”他顿了顿,补充道,“放我那儿也是放着。”
沈知南看着那两本明显价值不菲、且倾注了心血的教材,手指蜷缩了一下。这不仅仅是书,更是他不动声色的关怀。她抬头看向周屿,他清澈的眼睛里没有施舍,没有强求,只有纯粹的善意和一种克制的温柔。
“谢谢。”沈知南的声音有些发涩,这份情谊太重,“我……”
“不用有负担,”周屿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嘴角扬起一个温和的弧度,“就当是……学习委员的职责?或者,朋友间的分享。”他特意强调了“朋友”两个字,界限清晰,不给她压力。“早点休息,别太累。”他说完,不等沈知南再说什么,便转身离开了咖啡馆,背影很快融入门外的夜色。
沈知南站在原地,指尖轻轻拂过光滑崭新的书封,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他手掌的温度。这份不带任何附加条件的温柔,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沉寂的心湖里漾开一圈微小的涟漪。她闭了闭眼,压下翻涌的情绪。感激是真的,但此刻,她更需要的是独自站立的力量。
深夜的宿舍楼归于寂静。沈知南坐在书桌前,台灯的光晕柔和地笼罩着她。面前摊开的是周屿送来的教材,旁边放着计算器和写得密密麻麻的草稿纸。她强迫自己将全部心神沉浸在复杂的公式和模型里,只有在这纯粹的逻辑世界里,那些纷乱的情绪才能暂时退潮。
李晚晚已经在她自己的小床上发出了轻微的鼾声。沈知南揉了揉发涩的眼睛,目光不经意间落在桌角那个旧手机上。屏幕漆黑。她早已换了新的号码,切断了与过去的所有联系。然而,一种冰冷的预感,如同暗夜中悄然爬行的毒蛇,总在不经意间缠绕上心头。她知道,澜山别墅的阴影不会轻易消散,那个掌控一切的男人,还有那个如同毒玫瑰般艳丽危险的林薇……
她甩甩头,像是要甩掉这些不祥的念头。现在,只有眼前的书本,手中的笔,还有卡里缓慢增加、支撑着母亲医药费的微薄工资,才是真实可触的。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突然毫无征兆地亮起!不是来电,不是短信,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号码发来的彩信。
沈知南的心猛地一沉,指尖瞬间冰凉。她盯着那闪烁的屏幕,仿佛看着一个即将打开的潘多拉魔盒。迟疑了几秒,她终究还是点开了。
没有文字。只有一张照片。
照片的拍摄角度像是偷拍,画质有些模糊,但足以辨认。画面里,是周屿。他正站在灯火通明的图书馆门口,侧着脸,似乎在和旁边的同学说话,神情专注而温和。
照片下面,紧跟着又跳出一条纯文字的短信,只有冷冰冰的三个字:
**离他远点。**
没有署名。但沈知南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寒意从脊椎骨一路窜上头顶。是谁?白卿颜?还是……林薇?警告的意味赤裸而恶毒,像一把无形的匕首抵在她的后心。
她猛地按灭了手机屏幕,将它反扣在桌面上,发出轻微的声响。胸腔里的心脏狂跳不止,几乎要撞破肋骨。她大口喘着气,试图平复这突如其来的恐慌。窗外的夜色浓稠如墨,将小小的宿舍包裹其中。台灯的光晕似乎也变得微弱而摇曳,无法驱散那从屏幕里弥漫出来的、无声的恶意。
李晚晚在睡梦中不安地翻了个身。
沈知南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不能慌。林薇的警告如同毒蛇吐信,带着冰冷的黏腻感缠绕上来。她看着反扣在桌上的手机,那漆黑的屏幕仿佛一个深渊,倒映着她瞬间失去血色的脸。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撞击,每一次搏动都带着尖锐的痛楚和冰冷的恐惧。
是谁?白卿颜不屑于用这种匿名恐吓的手段,他的手段向来是直接的、不容置疑的碾压。那么……只能是林薇。那个在澜山别墅书房里,被白卿颜冰冷驱逐时,眼中淬满怨毒和疯狂嫉妒的女人。她果然动手了,而且如此之快,如此精准地戳中了沈知南此刻最不愿牵连的人——周屿。
“离他远点。”那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沈知南的心上。
她猛地起身,动作太大带倒了椅子,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唔…知南?”李晚晚被惊醒,迷迷糊糊地撑起身子,揉着眼睛看向她,“怎么了?做噩梦了?”
沈知南背对着她,肩膀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她迅速扶起椅子,声音竭力维持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没…没什么,不小心碰倒了。你睡吧。”她不敢回头,怕李晚晚看到她脸上掩饰不住的惊惶。
“哦…”李晚晚嘟囔了一声,显然困意正浓,很快又倒回枕头上,呼吸重新变得均匀。
沈知南站在原地,背脊僵直。她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稍微压下了那阵灭顶的恐慌。不能慌。她一遍遍告诉自己。林薇要的就是她惊慌失措,要的就是她自乱阵脚。她越是恐惧,对方就越得意。
她慢慢转过身,目光扫过熟睡的李晚晚,最终落在那部反扣的手机上。眼神里的脆弱和恐惧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冷硬。她轻轻拿起手机,指尖冰凉,却异常稳定地操作着。删除彩信。删除那条匿名短信。动作干净利落,仿佛要抹去一切入侵的痕迹。
做完这一切,她重新坐回书桌前。摊开的教材,密密麻麻的笔记,冰冷的计算器。这才是她应该抓住的现实。她拿起笔,笔尖悬在草稿纸上,微微颤抖。目光落在那些复杂的公式和符号上,却第一次感到它们如此陌生而遥远。林薇的警告像一道冰冷的栅栏,将她试图专注的心神无情地隔绝在外。
离周屿远点?
她从未想过靠近。她只想安静地活着,偿还母亲的债务,守护那点微弱的希望之光。可为什么,连这点卑微的平静都要被剥夺?为什么她身边的人,总要因为她而陷入危险?
一股深沉的疲惫和无力感席卷了她,比恐惧更甚。她伏在书桌上,额头抵着冰冷的桌面,肩膀微微耸动,无声地承受着这巨大的压力。台灯的光晕笼罩着她单薄的身影,在墙壁上投下一小团沉默而倔强的影子。
过了许久,她才重新抬起头。眼眶微红,但眼神已经沉淀下来,像被寒流冲刷过的河床,只剩下坚硬的砾石。她不能退缩。为了妈妈,为了自己,也为了那些真心对她好的人——李晚晚,还有……周屿。她不能让他们因为她而受到伤害。林薇的警告,恰恰说明对方在忌惮,在试图用恐惧控制她。
沈知南重新握紧了笔,笔尖重重落在纸上,划出一道深深的、带着决绝力道的痕迹。她开始演算,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那些冰冷的数字和逻辑之中。每一个写下的符号,都像是对那无形威胁的一次无声反击。夜,还很长。窗外的黑暗浓稠如墨,而书桌上的这一小片光,是她此刻唯一能坚守的阵地。远方蛰伏的恶意,如同伺机而动的兽,她看不见,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冰冷的鼻息喷在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