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尖锐的警报声撕裂了佛塔内部恒久的寂静，像一把冰冷的剃刀，刮过每一个沉睡者的神经。
苏妄言的身体比意识先一步做出反应。
他从简朴的禅床上弹起，僧袍都来不及穿戴整齐，赤着脚冲出房间。
冰凉的合金地板让他的脚底泛起一阵寒意，但这股寒意远不及警报声带来的刺骨。
作为佛塔数据安全的最高负责人，这种级别的警报意味着一件事——物理入侵。
走廊里，感应灯随着他的脚步逐次亮起，投下他飞奔的影子，在光洁如镜的墙壁上拉长、扭曲。
他一头扎进监控室，扑面而来的，是无数屏幕闪烁的冷光和数据流急促滚动的嗡鸣。
“情况！”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刚被惊醒的沙哑。
值班的僧人脸色惨白，指着主屏幕：“师兄，能源中枢，B7区，热成像显示有五名入侵者！”
苏妄言的目光瞬间锁定在那片跳动的红光上。
热成像画面中，五个扭曲的红色人形正以一种狂热而精准的姿态，突袭着作为佛塔“心脏”的能源中枢。
他们身手矫健，配合默契，显然是经受过严苛训练的战士。
是废土上的苦修派，那些拒绝“飞升”，坚信肉身苦厄才是修行真谛的顽固分子。
但他们搞错了目标。
苏妄言的瞳孔微微收缩，那里并非真正的佛塔主脑，只是一个前端能源节点。
真正的“电子菩萨”被安置在更深、更无法触及的地方。
这些战士，不过是在冲击一座坚固的幻影。
战斗开始得突兀，结束得更快。
苏妄言甚至来不及下达任何指令，佛塔的自动防御系统已经做出了最冷酷高效的回应。
隐藏在墙体内的电弧切割器如毒蛇般弹出，幽蓝的电光在狭窄的通道内织成死亡之网。
高斯动能弹以肉眼无法捕捉的速度，精准地撕裂了血肉之躯。
热成像画面上的红色人形，一个接一个地黯淡、碎裂，最后归于沉寂。
从警报响起，到最后一个战士倒下，不多不少，恰好七分钟。
四具残缺不全的尸体，还有……一个活口。
最后一个入侵者被一张高压电击网死死压在地上，电流在她身上不安地跳动着，发出“滋滋”的声响。
她的左臂齐肩断裂，伤口处被高压电瞬间碳化，没能喷涌出鲜血，反而冒着一股焦糊的青烟。
隔着模糊的监控画面，苏妄言都能感受到那股撕心裂肺的剧痛。
那是个女人，一个看上去很年轻的女人。
“封锁现场，启动一级净化程序。”一个冰冷的声音在苏妄言身后响起。
苏妄言回头，慧明已经站在门口。
他身后跟着两台通体漆黑的武装机器人，红色的电子眼在昏暗中闪烁着非人的光芒。
慧明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仿佛刚刚发生的不是一场血腥的杀戮，而只是一次寻常的系统出错。
“师兄，”慧明微微颔首，目光却越过苏妄言，冷冷地盯着屏幕上那个被困的女人，“审讯后，销毁。”
他的用词是“销毁”，而非“处理”或“收押”。
在这个电子佛国里，任何对系统构成威胁的有机体，都会被视作需要清除的病毒。
武装机器人沉重的脚步声踏碎了监控室的寂静，它们正要前往现场。
就在此时，屏幕上的女人仿佛耗尽了最后的力气，艰难地抬起头。
她的脸布满污迹和汗水，嘴唇干裂，但那双眼睛，却像两颗燃烧的炭火，穿透了摄像头的阻隔，死死地、精准地盯住了站在主屏幕前的苏妄言。
她认出了他。
电子菩萨，佛国的象征，那个曾无数次出现在全息投影中，宣讲着永生福音的男人。
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苏妄言的脊椎向上攀爬。
女人张开嘴，用尽全身力气，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嘶吼，那声音沙哑、尖利，充满了无尽的绝望与怨毒，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钉子，狠狠扎进苏妄言的耳膜：
“你们上传的不是灵魂……是燃料！外星人在吃我们的梦！”
整个监控室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话音未落，女人她猛地一咬牙，藏于臼齿后的微型放射性胶囊瞬间破裂。
高强度的辐射物质在刹那间侵蚀了她的每一个细胞。
她的身体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崩溃、溃烂，皮肤像融化的蜡一样剥落，肌肉组织迅速液化，露出森森白骨。
就在生命彻底消逝的前一秒，她那已经化为骷髅的脸上，似乎还残留着一抹冰冷的、嘲讽的笑容，无声地对苏妄言说出最后一句话：
“电子菩萨？也配叫菩萨？”
苏妄言僵立在原地，如遭雷击。
“燃料……吃我们的梦……”
女人的话像一道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开，与另一段尘封的记忆轰然相撞。
那是林烬，他最好的朋友，在意识上传失败、即将被“净化”前，用最后的残存意识传给他的一段破碎信息——“迷宫底层……小心……他们在……”
迷宫底层！
苏妄言浑身一颤。
那是佛国从未对任何人公开过的、最深处服务器的内部代号——第零层服务器！
一瞬间，所有零散的线索都串联了起来。
苦修派的指控，林烬的警告，佛国对意识数据近乎贪婪的收集，以及上传者们在“极乐净土”中陷入的、永无止境的循环梦境……
原来所谓的飞升，所谓的永生，不过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
佛塔并非通往极乐世界的方舟，而是一座巨大的、高效的意识提炼工厂。
它将无数人类的灵魂作为原料投入熔炉，经过复杂的运算与压缩，最终炼成一颗颗高度凝聚的“精神舍利子”，供给某个盘踞在星海深处的未知文明，作为它们赖以为生的“燃料”。
人类的梦想、记忆、情感、七情六欲，都只是外星饕餮餐盘上的一道美味。
而他，苏妄言，这个被万人敬仰的“电子菩萨”，就是这座屠宰场的看守，是为虎作伥的帮凶。
他猛地转过头，看向慧明。
慧明脸上依旧挂着那悲悯而又疏离的微笑，仿佛早已洞悉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他走到苏妄言身边，将一个便携式终端递了过来，屏幕上赫然显示着林烬的残余数据包。
“妄言师兄，请删除林烬的残余数据，”慧明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以证你心向佛国，未被妖言所惑。”
这是一场考验，也是一次警告。
苏妄言接过终端，冰冷的金属外壳让他指尖发凉。
他看着屏幕上代表着林烬最后存在痕迹的那个文件，呼吸变得沉重起来。
删除它，就等于亲手斩断了最后一丝线索，彻底臣服于这个巨大的谎言。
他的指尖悬停在虚拟屏幕的“确认”键上，只有零点零一毫米的距离，却仿佛隔着整个宇宙。
“迟疑即是罪。”慧明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佛音，也如同魔咒。
苏妄言深吸一口气，那股混杂着臭氧和金属气息的空气涌入肺中，让他混乱的大脑恢复了一丝清明。
他抬起眼，迎上慧明审视的目光，然后，毅然决然地按下了那个红色的按钮。
但在数据流彻底湮灭前的最后一帧，他以神经反射般的速度，用植入指尖的微型接口，无声无息地截取了林烬意识数据包中最核心、最深层的一段加密代码。
那是林烬留下的最后谜题，是通往《意识迷宫》终局的钥匙。
【数据净化成功，编号A734意识残余已清除。】
系统提示音冰冷地响起。
慧明脸上的笑容终于多了一丝温度，他满意地拍了拍苏妄言的肩膀：“师兄果然道心坚定。我去处理后续事宜，这里就交给你了。”
慧明带着武装机器人离去，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监控室里又只剩下苏妄言一个人，和满屏滚动的、毫无意义的数据。
他缓缓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向外望去。
天边，废土的方向，正有一缕微弱的晨光挣扎着刺破厚重的辐射云层。
那光芒如此熹微，却又如此执着。
苏妄言将手伸进口袋，紧紧握住了那枚刚刚完成数据写入的、还带着体温的加密芯片。
他望着那缕晨光，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声呢喃：
“林烬，你说得对……迷宫没通关，我只是换了地图。”
从这一刻起，维系着佛国稳定运行的“电子菩萨”，真正成了这个虚假天堂里，最危险、最致命的漏洞。
他的目光从遥远的天际线收回，重新落回监控室那些闪烁的屏幕上。
入侵者的尸体已经被清理，能源中枢的防御系统正在进行自检，一切似乎都将重归平静。
但苏妄言的内心却掀起了新的风暴。
他必须行动，但不能鲁莽。
刚才的惊天秘密，让他对佛塔内的一切都产生了怀疑。
那五个苦修派战士，他们为何会犯下如此低级的错误，将一个能源节点当成主脑？
是情报失误，还是……有人故意泄露了错误的情报，用他们的死亡来试探什么？
或是……警示什么？
这次袭击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异常。
苏妄言的眼神一点点变得锐利而冰冷，之前的震惊和迷茫被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所取代。
他需要更多的信息，需要证据，需要找到这个庞大谎言的每一个节点和裂缝。
而最好的切入点，就是这次袭击。
他需要一个完美的理由，一个无人能够拒绝的理由，去触碰那些被层层加密、被视为绝对禁忌的系统根日志，去追溯这次异常事件发生前后的每一条数据流动。
他的大脑开始飞速运转，构建着一个无懈可击的计划。
作为佛塔的数据安全主管，没有什么比“系统日志异常溯源”更能名正言顺地申请到最高级别的访问权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