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蓝的光束如瀑布般从穹顶垂落，在主控台前投下一片冰冷的光晕。
苏妄言站在光晕中心，面容沉静，犹如一尊被精心雕琢的玉石佛像。
他的声音通过扩增实境系统，化作温和而庄严的梵音，回荡在全球数亿观众的耳蜗里：“尘归尘，土归土，意识归于数据之海。舍弃色身，登临极乐。林烬，放下吧。”
这是“云端佛国”第七代意识上传盛典的现场，而他，苏妄言，是这场盛典的核心引导者，一个被信徒们尊称为“摆渡人”的工程师。
虚拟界面上，代表着林烬全部生命体征的数据流正平稳地滑向终点。
那是一道绚烂的彩虹，是凡人眼中通往永恒的阶梯。
但在苏妄言眼中，那不过是一串串经过精密计算的代码。
他伸出手指，准备执行最后的指令，将这道数据流彻底导入佛塔核心。
就在这时，屏幕另一端，躺在上传舱内的林烬忽然睁开了眼睛。
他没有看那象征着天堂的佛塔，而是透过镜头，直直地望向了苏妄言。
他的嘴角微微上扬，勾勒出一个复杂的笑容。
那笑容里有释然，有告别，但更深处，似乎还藏着一种沉重的托付。
苏妄言的心猛地一沉。
这个笑容，与他们多年前共同开发那款名为《意识迷宫》的游戏，约定要进行“终极测试”时的表情，何其相似。
林烬曾半开玩笑地说：“妄言，如果我真进去了，你可得替我看着，别让我迷失在自己设计的迷宫里。”
如今，玩笑成了现实。
苏妄言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异样感，指尖轻点，完成了最后的导入。
数据流瞬间汇入佛塔，屏幕上的生命体征归于一条平直的绿线。
全球直播的画面切换到金碧辉煌的虚拟佛国，赞美与祝福的弹幕如潮水般涌现。
仪式结束，人潮散去，后台主控室里只剩下苏妄言一人。
巨大的环形屏幕上，数据洪流已经平息，唯有系统日志在安静地滚动。
他没有离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驱使他回看刚才的上传记录。
他精准地将时间轴拖拽到林烬意识上传的最后一刻。
一切正常，数据传输速率、完整性校验、神经信号剥离……所有指标都完美无瑕。
但就在他准备关闭窗口时，视线被日志角落里一个微小的标记吸引了。
“异常片段：0.3秒数据波动，已自动隔离归档。”
苏妄言的眉头本能地皱起。
他点开那个被标记为“异常”的数据包，一串经过高度压缩的代码流展现在眼前。
只看了一眼，他的瞳孔便骤然收缩。
这压缩格式，这加密逻辑，这其中隐藏的代码“指纹”……太熟悉了。
这分明是他当年为《意识迷宫》设计的核心关卡加密算法，一种为了防止玩家用常规手段破解而创造的、带有强烈个人风格的独特算法。
它就像他的笔迹，独一无二。
为什么会出现在林烬的上传数据里？
这绝不是巧合，更像是有人在刻意模仿他的风格，或者说，在向他传递一个只有他能看懂的信号。
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
苏妄言立刻调取了林烬上传成功后的实时运行状态。
画面切换，一座肃穆的虚拟禅堂出现在屏幕上。
林烬身穿朴素的僧袍，盘腿坐在蒲团上，正一下、一下地敲击着面前的木鱼。
他的动作精准到毫秒级，每一次抬手的高度、每一次落下的力度，都像是被最精密的程序控制着，完美得毫无人气。
这正是“云端佛国”为新晋“飞升者”设定的标准初始状态——通过重复性的简单行为，洗涤凡世记忆，达到所谓的“空明”。
但苏妄言的目光死死锁定在林烬的脸上。
好友的表情平静无波，可他的右眼眼角，却在以一种极不正常的频率轻微抽搐着。
那不是肌肉的自然反应，更像是……残留的神经信号在对抗系统的压制，试图挣脱束缚的无效痉挛。
苏妄言的心跳开始加速。
他深知，按照“云端佛国”的技术，意识上传后，所有与肉体的生物电连接都会被彻底切断，绝不可能出现这种“残留”。
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启用了自己的核心引导者私人权限，绕过主系统，直接向林烬的意识体发送了一段信息。
他没有用文字，而是将信息转化为一段微弱的电流脉冲，用只有他和林烬才懂的摩斯密码进行编码。
信号的内容很简单：“你还记得迷宫第三层吗？”
在他们设计的《意识迷宫》里，第三层是一个特殊的安全屋，是唯一不受系统监控的地方，是他们留给自己的“后门”。
脉冲信号发出的瞬间，屏幕上，林烬敲击木鱼的动作停滞了。
紧接着，整个监控画面猛地一黑。
纯粹的、没有任何信号的黑暗，持续了整整0.5秒。
当画面再次亮起时，林烬已经恢复了那机械的敲击动作，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但苏妄言知道，发生了。
系统黑屏，是最高级别的防御反应。
有什么东西，被触发了。
“妄言师兄。”
一个温和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他身后响起，如同鬼魅。
苏妄言身体一僵，缓缓转过身。
慧明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身后，脸上挂着一贯的、慈悲为怀的微笑。
他穿着一身洁白的僧袍，气质温润如玉，但那双眼睛里却毫无温度，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古井。
“系统检测到您刚才调取了异常数据。”慧明的语气轻柔得像在安抚一个受惊的孩童，“佛国慈悲，任何上传时产生的异常数据，都会被自动归档并等待销毁。这是为了不让残缺的灵魂在永恒的净土中承受不必要的痛苦。”
他一边说，一边递过来一个巴掌大小的黑色令牌，令牌上浮现出鲜红的确认删除指令。
“你我皆知，创造力、个性和那些所谓的‘独特记忆’，恰恰是痛苦的根源。”慧明的视线落在苏妄言的脸上，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压迫感，“舍弃，才是真正的解脱。师兄，你作为摆渡人，应该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个道理。”
苏妄言沉默地看着那枚令牌。
这是销毁林烬那段“异常数据”的最终权限确认，需要他和慧明两人同时授权。
令牌入手，冰凉刺骨，仿佛握住了一块寒冰。
他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接过了令牌。
慧明满意地笑了笑，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去，就像他来时一样。
当晚，苏妄言没有回家。
他独自一人坐在空荡荡的佛塔底层休息区。
这里是物理世界的佛塔基座，冰冷而坚硬，与云端那个虚幻的极乐世界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他面前的个人终端上，正反复播放着那段0.5秒的黑屏。
他将黑屏前一瞬间的微弱环境音捕捉下来，剔除所有背景噪音，然后将音频文件放大、再放大，一遍又一遍地进行降噪分析。
起初，只有一片混沌的电流杂音。
但在他将增益调到极限，几乎要刺破耳膜的时候，他终于从那片杂音的缝隙里，捕捉到了一个极其微弱、因过度压缩而扭曲变形的声音。
那是一个人的低语，气若游丝，却又充满了不顾一切的绝望。
“救我……别删……我在迷宫……底层……”
轰的一声，苏妄言的整个世界仿佛都崩塌了。
这句台词！
这句台词他刻骨铭心！
这是他当年为《意识迷宫》这款游戏设定的、唯一一个不可被任何玩家或管理员权限删除的NPC的求救台词！
那个NPC被设计成游戏的“基石”，一旦被删除，整个迷宫世界都会随之崩溃。
他当初设计这个，只是出于程序员的一种恶趣味，一个隐藏至深的彩蛋。
而现在，这个彩蛋，从他最好的朋友口中说了出来。
林烬没有进入云端佛国。
他被困住了，困在了一个以他们共同创造的游戏为蓝本改造的、更深、更黑暗的牢笼里。
而那0.3秒的异常数据，不是垃圾，是林烬拼尽最后力气丢出的求救信标。
慧明的话再次在他耳边响起：“舍弃才是解脱。”“创造力是痛苦的根源。”
这一刻，苏妄言终于彻骨地明白了“云端佛国”的真相。
这里不是天堂，不是极乐净土。
这是一个巨大的、精密的屠宰场，屠宰掉的不是肉体，而是人类最宝贵的思想、个性和创造力。
而他，这个受人尊敬的“摆渡人”，亲手将自己的朋友送上了这条流水线。
他不是超度师。
他是屠宰场里，那个负责按下开关的执刀人。
冰冷的令牌还握在手中，那上面“确认删除”的红色指令像一团燃烧的鬼火，灼烧着他的掌心。
删除它，林烬最后的痕迹就会彻底消失。
不删，他将与整个“云端佛国”为敌。
苏妄言缓缓抬起头，休息区光滑如镜的墙壁上，映出他苍白而决然的脸。
他的眼神不再有丝毫的迷茫，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的冰冷，仿佛风暴来临前的海面。
他打开内部通讯系统，找到了设备维护部门的申请入口。
指尖在虚拟键盘上飞快跳动，每一个字符都敲得异常沉稳。
申请事由一栏，他逐字填下：
“例行维护——B-7区底层服务器日志模块出现冗余冲突，申请临时访问权限，进行数据清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