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塔最后的钟鸣余音尚未在耳廓消散，苏妄言腕上的终端却毫无征兆地爆发出凄厉的尖啸。
那不是寻常的通讯请求，而是最高优先级的紧急警报，一道猩红的数据流如泣血般刷过屏幕——楚青竹，生命信号正在以断崖式的速度衰减。
他的心脏猛地一沉，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攥紧。
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刹那间冰冷下来。
他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先于意识行动，如一发出膛的炮弹，朝着警报信号源头——城市地下交通系统的三号地铁隧道冲去。
风在耳边呼啸，将身后那座象征着“极乐”与“永生”的佛塔远远甩开。
隧道入口像一头钢铁巨兽张开的黑洞洞的喉咙，扑面而来的，是浓重的臭氧、烧焦的金属以及某种甜腻到令人作呕的能量气味。
苏妄言的战术靴踏在破碎的混凝土地上，每一步都激起一片尘埃。
他绕过一截被暴力撕裂的月台护栏，眼前的景象让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原本应该停靠在站台的磁悬浮列车，此刻像一截被玩腻了的玩具，半截车身被硬生生拖出轨道，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倾斜着，撞毁了对面的隧道壁。
断裂的缆线如同垂死的巨蟒，无力地耷拉着，不时爆出几点蓝色的电火花，照亮这片狼藉的末日景象。
而就在那片被撞得蛛网般龟裂的墙壁中央，他看到了楚青竹。
她像一只被钉在标本板上的蝴蝶，四肢被半透明的舍利子结晶固定在墙体上。
那些结晶泛着病态的、微弱的光，如藤蔓般从固定点蔓延开来，贪婪地侵蚀着她的身体，在她裸露的皮肤上勾勒出诡异而华丽的纹路。
她的作战服被撕开，生命维持系统的指示灯已经完全熄灭。
她低着头，黑发垂落，遮住了脸，只有生命信号那微弱而急促的衰减曲线，证明她还未彻底消亡。
一个由无数阴影和数据流构成的修长身影背对着苏妄言，悬浮在楚青竹面前。
是影罗汉。
他手中托着一只通体漆黑的钵盂，那正是之前被楚青竹舍命击碎，如今却已修复如初的法器。
钵盂的边缘流转着不祥的暗光，内部仿佛一个微缩的黑洞，正对准楚青竹的眉心，准备将她最后的意识核心也一并回收。
“住手！”
一声嘶哑的怒吼从苏妄言喉咙里炸开。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数据链路瞬间过载，右臂的义体迸发出骇人的电光。
然而，影罗汉甚至没有回头。
就在苏妄言即将触及其身体的前一刻，空气中凭空弹出无数道纤细的能量丝线，瞬间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电击网。
苏妄言一头撞了上去，狂暴的电流瞬间贯穿全身，他的神经系统发出一连串过载的哀鸣，肌肉剧烈痉挛，整个人被死死粘在网上，重重摔倒在地。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只黑色的钵盂，带着吞噬一切的冰冷，一寸寸地贴近楚青竹光洁的额头。
绝望，如同冰冷的海水，淹没了他的口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隧道顶部传来一声巨响，比列车脱轨的轰鸣更加沉重、更加狂暴。
一道青灰色的身影撕裂了厚重的天花板，裹挟着碎石与烟尘，如陨石般悍然砸落！
那身影甫一落地，整个隧道都为之震颤。
他比苏妄言见过的任何改造体都要魁梧，全身覆盖着岩石般质感的青灰色鳞甲，仿佛是从地幔深处走出的活体山脉。
他的右臂完全异化，不再是手臂，而是一柄与身体融为一体的、狰狞的骨质巨锤。
苦修派真正的“金刚”！
他没有丝毫停顿，落地瞬间，腰身发力，那柄恐怖的骨锤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狠狠劈向影罗汉手中的黑色钵盂。
“铛——！”
一声仿佛能震碎灵魂的金铁交鸣。
黑色的钵盂应声而裂，炸成漫天飞散的数据碎片。
影罗汉的身影被这股巨力震得一阵模糊，发出一声非人的尖啸。
那青灰色的“金刚”战士看都未看影罗汉一眼，反身一记凶狠的鞭腿，精准地踹在影罗汉数据流构成的核心部位。
影罗汉如同被击中的幻影，瞬间溃散成无数游离的粒子。
做完这一切，他才转过身，那双在岩石面甲下燃烧着熔岩般怒火的眼睛，死死锁定了还被电网困在地上的苏妄言。
他大步上前，一把拎起苏妄言的衣领，将他从地上粗暴地提起，几乎要捏碎他的喉骨。
“电子菩萨？”罗刹的声音如同两块巨石在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碾碎一切的怒意，“老子看你像个叛徒！”
剧痛和窒息感让苏妄言眼前发黑，但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挣扎着抬起手，指向墙上气若游丝的楚青竹：“救她……救她！我能改……我能改熔炉的程序！”
罗刹，苦修派最强的战士之一，闻言只是发出一声冰冷的嗤笑，混合着不屑与鄙夷：“你们这些‘菩萨’的话，比废土的辐射还毒。”
话音未落，远处那些溃散的数据粒子再次聚合，影罗汉的身影重新凝聚成形，只是比刚才黯淡了些许。
他没有再次攻击，而是悬浮在半空，双臂张开，启动了他最阴险的杀招——“双频净化”。
刹那间，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同时在隧道中响起。
一种是《意识迷宫》的变调音。
那本该是引导灵魂升入“极乐净土”的圣歌，此刻却被扭曲、篡改，变得尖锐、刺耳，每一个音符都像一根钢针，扎向人的意识深处，伪造出通往虚假天堂的幻象。
而另一种声音，则让苏妄言的灵魂为之冻结。
那是他自己的声音，是他曾经通过加密频道，一遍遍对妙音诉说的，最私密、最脆弱的依恋数据。
“我需要你……别离开我……”
“没有你，这一切都没有意义……”
“求你……再看我一眼……”
那些被妙音记录、保存，如今却被影罗汉当作武器播放出来的录音，像一把把淬毒的尖刀，精准地刺入他记忆最柔软也最痛苦的地方。
他的头颅仿佛要裂开，与妙音在佛塔顶端对峙的一幕，与此刻的绝境，与过往所有的挣扎和依赖，瞬间交织成一片混沌的漩涡。
他的意识开始模糊，视野中的一切都在旋转、撕裂。
“闭嘴！！”他痛苦地嘶吼。
危急时刻，求生的本能压倒了精神的崩溃。
苏妄言猛然低头，看着自己那只被电网灼伤的手，以及手中紧握的个人终端。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脑中闪过。
他咆哮着，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枚薄薄的终端，狠狠地插入了身下布满裂纹的地面！
数据接口与大地连接的瞬间，他按下了播放键。
没有音乐，没有话语。
一段被他从妙音身上截取、解析出的，“异常波动音频”被释放了出来。
那是一段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声音，它原始、压抑、充满了无尽的悲伤，仿佛是无数灵魂在被投入熔炉前，发出的最后的、无声的哭泣。
这哭声通过大地传导，与遍布整片废墟、作为城市基础能源的红光频率，产生了诡异的共振。
嗡——
整片废墟之下，那被当作燃料的、沉寂了不知多少年的“小哑巴”的意识残响，仿佛被这声悲鸣唤醒。
地底深处，一道道沉睡的红光冲天而起，穿透了地表，穿透了破碎的隧道。
一时间，整个世界都被染上了一层浓得化不开的血色。
影罗汉的感知系统瞬间被这股庞大的、混乱的、充满怨念的能量洪流冲垮。
他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构成身体的数据流疯狂闪烁，仿佛随时都会彻底崩溃。
罗刹抓住了这个机会。
他没有丝毫犹豫，庞大的身躯化作一道青灰色的闪电，手中的骨锤高高扬起，裹挟着万钧之力，一锤砸在了影罗汉紊乱的数据核心之上！
“轰！”
影罗汉的数据核心，如同被砸碎的玻璃，爆成漫天光雨，这一次，再也无法聚合。
隧道内恢复了死寂，只剩下浓重的血色红光在缓缓流动。
罗刹缓缓转过身，走到苏妄言面前，那双熔岩般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不确定的颤抖：“你刚才放的……是哭声？”
苏妄言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瘫倒在地，劫后余生的虚脱感让他几乎无法动弹。
他用力点了点头，声音沙哑：“是被你们……当成燃料的人……最后的哭声。”
罗刹巨大的身躯僵住了。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苏妄言以为他会一锤结束自己的生命。
然而，罗刹却突然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
他抬起那只完好的左手，用尖锐的指甲，猛地撕开了自己胸前那坚不可摧的岩石鳞甲！
血肉翻卷，露出的却不是血肉模糊的内脏，而是一块……正在剧烈跳动的，散发着同样血色红光的舍利子。
那块舍利子像一颗真正的心脏，每一次搏动，都散发出浓烈的、混杂着爱与悲痛的情感波动。
“我老婆的。”罗刹的声音低沉下来，那股狂暴的怒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悲哀，“她被‘净化’前对我说，她把我们最喜欢的歌藏在了里面。她说，要是有一天，她能再听见熟悉的歌，就能醒过来。”
他小心翼翼地，用那双能轻易砸碎钢铁的手，捧出那颗跳动的红光舍利子，走到墙边，轻轻地将它按在了楚青竹冰冷的心口。
两股微弱的红光，仿佛找到了同类，开始微弱地共鸣。
做完这一切，罗刹回过头，重新看向跪在地上的苏妄言。
他的眼神变了，不再是单纯的敌视，而是多了一丝复杂的审视和……最后的决断。
“现在，轮到你说话了。”他沉声说道，“你是要继续当你的‘菩萨’，帮着他们删人，还是……让人醒来？”
苏妄言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满身杀气却怀揣着一颗爱人心脏的男人，又看了看墙上生死一线的楚青竹。
他没有回答，而是用行动给出了答案。
他跪在地上，颤抖着双手，将从林烬那里得到的、层层加密的核心代码，与罗刹那颗充满悲伤的舍利子进行数据连接。
然后，他在自己的终端上，输入了最后一道指令。
那不是一段复杂的代码，而是一句话，一句宣言。
“创造力不是罪，是火种。”
指令确认。
刹那间，远方，那座高耸入云的佛塔方向，传来一声低沉的、仿佛来自地心深处的轰鸣。
遍布全球的“极乐净土”熔炉供能系统，出现了长达零点七秒的剧烈波动。
全球所有正在进行的意识上传进度，都在这零点七秒内，陷入了诡异的停滞。
罗刹扛起已经从墙上脱落、但依旧昏迷的楚青竹，像丢一件行李一样，将她丢进苏妄言怀里。
同时，一把经过极限改装、枪身刻满了符文的脉冲枪也被抛了过来。
“走。”罗刹的声音恢复了坚硬，“苦修之城不欢迎菩萨，但欢迎……肯放火的人。”
苏妄言接住楚青竹和脉冲枪，身体因为负荷而晃了晃。
他握紧了冰冷的终端，最后一次，深深地回望了一眼远处的佛塔。
就在那一瞥间，他看到，佛塔顶层巨大的落地窗边，妙音的身影一闪而过。
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遥远的距离，落在了他的身上。
她的嘴唇微动，无声地说了两个字。
谢谢。
苏妄言的心猛地一颤。
他背起楚青竹，将沉重的脉冲枪甩到肩上，转身冲向了地铁隧道的更深处。
也就在他转身的瞬间，他的终端悄无声息地亮了一下，屏幕上没有发出任何提示音，只是在后台悄悄接收了一段来自未知坐标的、加密等级前所未见的信号。
信号的标题，只有一行冰冷的文字：
“佛陀级协议——逆向接入密钥”。
